自得太傅许清岚亲赠木牌,云瑶往来太傅府藏书阁便成了常事。这座被誉为大胤文脉宝库之一的藏书楼,果然名不虚传。
汗牛充栋的典籍,许多是外界难以一见的孤本、善本,涉及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风土人情、乃至百家杂学,无所不包。云瑶如饥似渴地沉浸其中,每每流连忘返,只觉得眼界一日日开阔,昔日因见识不足而产生的惶惑,渐渐被充盈的自信所取代。
而她往来府中的路途,也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一段总是伴随着意外邂逅与惊鸿一瞥的旅程。
太傅府邸极大,亭台楼阁,曲径通幽。从府门到藏书阁,需穿过几处精巧的花园回廊。许梦安早已将云瑶惯常的路线与时间摸得一清二楚,精心设计着一场场“不期而遇”。
有时,云瑶正凝神思索着方才所读的经义,转过一处假山,便见不远处的凉亭中,一个身影正临水作画。那人一身素雅青衣,却难掩绝代风华。阳光透过稀疏的花影,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长睫低垂,唇瓣微抿,手持画笔,姿态优雅如画中仙。
宣纸上渐渐晕染开的是傲雪寒梅,风骨铮铮,而作画之人本身的仙姿佚貌,竟生生压过了满园竞相绽放的娇艳花朵,让周遭一切沦为他的背景。云瑶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呼吸也缓了下来,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美好的一幕。许梦安似有所觉,微微抬眸,目光与她有一瞬间的交接,随即像是受惊般迅速垂下,颊边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更添几分我见犹怜之态。
有时,云瑶捧着几卷刚借到的书匆匆而行,在回廊转角,恰好与一人迎面相遇。许梦安仿佛只是恰好路过,身着月白云纹的常服,身形翩然。他并不停留,甚至不曾抬眼与她对视,只是微微侧身让她先行,姿态矜持而守礼。
然而,就在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一缕极清极淡、似兰非兰、似梅非梅的冷冽馨香,若有若无地飘入云瑶的鼻尖,那香气清幽高雅,沁人心脾,令人精神一振,却又捉摸不定,待她想细嗅时,那携香之人已翩然远去,只留下一个令人遐想的背影和一抹萦绕不散的暗香。
最令云瑶心头悸动的一次,是在一个春风和煦的午后。她刚走出藏书阁,便被不远处花园里的嬉笑声吸引。
举目望去,只见一片姹紫嫣红中,一个穿着浅碧色轻纱流仙裙的身影正在追逐着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他身姿轻盈,步履翩跹,广袖与裙摆随着动作飘飞舒展,宛如碧波荡漾,又似嫩柳扶风。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笑声清脆如玉石相击,那张扬的快乐与绝美的容颜,竟让满园春色都黯然失色。他仿佛不是凡尘俗世中人,而是不慎落入凡间的神仙妃子,正在享受这片刻的嬉游之乐。
云瑶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远远望着,一时竟有些痴了。她从未见过一个男子能美得如此灵动,如此……不染尘埃。那份纯粹的欢愉,极具感染力,让她连日苦读的疲惫都仿佛一扫而空。
许梦安眼角的余光早已瞥见她的身影,心中暗喜,表演得越发投入。他“不小心”被一块微凸的鹅卵石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哎呀”轻呼一声,顺势向前小跑了几步,仿佛是为了稳住身形,腰间系着的一方素白绣着淡青色兰草的丝帕,便“恰好”飘落在地。
他却恍若未觉,继续笑着追蝶而去,很快便与嬉笑的小厮一同消失在了花丛深处。
云瑶见那方丝帕飘落,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弯腰将其拾起。丝帕质地柔软细腻,触手微凉,上面用极细的银线绣着几茎幽兰,清雅别致。更引人注意的是,帕子上沾染着主人身上的香气,正是那缕她曾数次邂逅的、清冽而独特的冷香,此刻近闻,更是沁人心脾,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能抚平人心头的躁动。
她握着那方还残留着些许体温和馨香的丝帕,站在原地,望着许梦安消失的方向,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太傅府的公子,竟如此……不同于她以往见过的任何男子。楚清墨是清俊柔韧,如同风雨中的翠竹,让她怜惜,让她心安。而这位惊鸿数瞥的公子,却美得像一个不真实的幻梦,带着一种天生的矜贵与距离感,每一次出现,都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丝帕,犹豫着是该交给路过的仆役,还是……暂且收着,或许下次遇见时再归还?
最终,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思占了上风。她将那块带着奇异冷香的丝帕,小心地折好,收进了贴身的袖袋里。那缕幽香,便如同那个捉摸不定的绝美身影一般,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身侧,也悄然萦绕上了她的心头。
去往藏书阁的路,似乎变得不再仅仅是为了求知,也隐隐带上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朦胧的期待。
从太傅府那雕梁画栋、处处透着雅致与底蕴的宅邸回到自己租住的这间略显狭窄简陋的小屋,云瑶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恍惚。推开门,熟悉的烟火气息夹杂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膏味扑面而来,将她从那些浮光掠影的惊艳与遐思中拉回现实。
屋内,楚清墨正坐在窗边的矮凳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专注地一针一线缝制着一件即将完工的绣服。他身旁散落着好几个绣棚,上面绷着不同进度的绣品,原本生疏粗糙的手艺,如今已变得十分精湛,指尖起落间,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花朵便在布料上悄然绽放。
他绣得极为认真,以至于云瑶进门都未曾立刻察觉。只是那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的劳作显然让他身体不适,眼睛因疲劳而时不时地眯起,后颈上赫然贴着一块深色的膏药,微微蹙起的眉头透露出隐忍的酸楚。
云瑶的目光落在他那即使精心保养也因日夜操劳而略显红肿的指尖,又瞥见他后颈的膏药和眉宇间的倦色,再想到自己袖中那块带着陌生男子馨香的手帕,一股强烈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她怎能因外间的浮华景象,而忽略了家中这个为她倾尽所有、默默支撑的人?
楚清墨此时终于察觉到动静,抬起头见是云瑶,脸上立刻浮现出温顺而欣喜的神色。他忙不迭地小心放下手中的绣棚和针线,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迅速起身迎了上来。
“妻主,您回来了。”他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伸手便要如常般替云瑶解下外衫,“今日在太学可还顺利?累不累?”
他一边动作轻柔地为她更衣,一边似是不经意地轻声抱怨,更像是在撒娇:“近日不知怎的,总是腰酸背痛,这膏药贴了也不见大好。妻主…待会儿可否再为我换一张,揉一揉?”他抬眼看她,眸中带着全然的依赖与信任。
这番话语和情态,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云瑶心上。她握住他伸过来欲接外衫的手,触手微凉,指腹带着长期握针留下的薄茧。
“先别忙这些,”云瑶引他到桌边坐下,从抽屉里取出常用的活血化瘀药膏,“手都肿了,还逞强。低头,我看看你后颈。”
楚清墨顺从地低下头,露出纤细后颈上那片被膏药覆盖的皮肤,周围依稀可见旧日伤痕的浅淡痕迹。云瑶小心地揭下旧膏药,指腹沾了清凉的药膏,轻轻为他揉按着紧绷的肌肉。
楚清墨舒适地喟叹一声,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然而,云瑶的体贴并未停止。她又拉过他的双手,将药膏仔细地涂抹在他红肿的指节和指尖,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绣活虽要紧,但身子更重要。以后不许这般拼命了,知道吗?”云瑶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疼惜。
楚清墨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清凉和被她呵护的暖意,心中酸软成一片,低低应了一声:“嗯,都听妻主的。”
为他涂好药膏,云瑶又取来新的膏药,仔细为他贴在后颈。楚清墨乖顺地宽衣,方便她的动作。云瑶的手掌在他酸痛的腰背间不轻不重地按摩着,试图驱散他的疲惫。
在这温馨而亲昵的氛围中,云瑶袖中那块来自许梦安的手帕仿佛变得滚烫。她看着眼前这个为她付出一切、将她视为全部依靠的男子,心中已然做出了决定。
那块带着别样馨香、代表着太傅府中那位仙子般公子无意落下的手帕,必须尽快寻个机会,不着痕迹地归还回去。她的家在这里,她的责任和心意,也应当全然落在这盏为她而亮的、温暖而真实的灯火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