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任命很快下来,云瑶一甲探花的身份,毫无悬念地被授予了翰林院编修之职,正式开始了她的仕途生涯。
翰林院,素有储相之称,乃天下文人士子心之所向,清贵无比。入院之初,云瑶便深感此地非同凡响。庭院深深,古木参天,处处弥漫着书香墨韵和一种近乎凝滞的庄严气息。同僚皆是科举佼佼者,或满腹经纶,或背景深厚,行走其间,需得步步留心,字字斟酌。
云瑶深知自己根基尚浅,又背负着太傅门生与新科探花的名头,更需谨言慎行。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修撰典籍、整理文书的工作中,宵衣旰食,兢兢业业。无论是枯燥的档案校勘,还是为陛下草拟寻常诏敕,她都一丝不苟,力求完美。其文笔华美流畅,见解时有新意,很快便在同僚中赢得了勤勉踏实、才学出众的评价。
她也注意与同僚维持良好的关系,但分寸掌握得极好。不卑不亢,既不过分热络卷入可能的派系纷争,也不特立独行显得孤傲难近。日常公务协作,诗酒唱和,她皆能应对自如,但却从不轻易与人交心,更不私下往来过密。
然而,有一人对待她的态度却格外不同,那便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李翰卿。李学士年近五旬,学问渊博,德高望重,对云瑶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赏识与热情。不仅时常当众称赞她的文章“深得古意,又有新声”,更会在处理一些重要文书时,特意点名让她参与,给予指点。
“云编修年轻有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啊!”李学士时常拍着云瑶的肩膀,笑容和蔼,语重心长。
若是寻常初入官场的年轻人,得掌院院士如此青眼,怕是早已受宠若惊,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刻投效门下。但云瑶经历了太多,从家破人亡到寄人篱下,从科场沉浮到窥见冤案冰山下的凶险,她早已不是那个轻易会被表面热情打动的天真学子。
李学士的过分热情,反而引起了她的警惕。她深知在这波谲云诡的官场,没有无缘无故的赏识,她依旧对李学士恭敬有加,感谢其提点,但在公务之外,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绝不深入私交,更不轻易表态。这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谨慎,倒让李学士对她更加欣赏。
在翰林院这座帝国的文翰中枢,云瑶得以更近距离地观察和接触到帝国的权力核心人物。其中最令她钦佩的,便是当朝首辅,文华殿大学士,林芮。
林首辅年过半百,却依旧精神矍铄,思维敏捷。她并非科举正途出身,却能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其政治智慧与手腕可想而知。每逢朝会议事,或是在某些典礼场合见到林首辅,她总是气度雍容,举止沉稳,面对复杂政务,往往能一针见血,切中要害,令云瑶叹为观止。
在云瑶眼中,林首辅便是她理想中的国之柱石,臣之楷模。她将首辅视为榜样,潜心学习其处事风范和奏对技巧,甚至私下写了不少文章,赞扬首辅“老成谋国”、“砥柱中流”、“调和鼎鼐”的功绩与德行。
恰逢林首辅寿辰,虽非整寿,但门下官员及众多欲攀附者自然少不了贺寿之礼。云瑶也精心准备了一份贺礼,并亲自撰写了一篇骈四俪六、文采斐然的贺词,极尽敬仰颂扬之能事,通过翰林院的渠道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她并未期望首辅会注意到她这个小小的编修,只觉得能表达一番敬意,于愿足矣。
然而,就在云瑶沉浸于翰墨书香,仰望着首辅这般楷模,以为朝廷便是这般运转之时,冰冷的现实却给了她沉重一击。
边境六百里加急军报如同雪片般飞入京城!
北方匈奴趁秋高马肥之际,屡屡犯边,铁蹄所过之处,村庄焚毁,百姓被屠戮劫掠,边关将士死伤惨重,形势岌岌可危!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人心惶惶。云瑶在翰林院也能感受到那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她本以为如此国难当头,朝廷必会迅速反应,调兵遣将,全力御敌。而作为百官之首的林首辅,更应宵衣旰食,忧心国事,拿出雷霆手段。
然而,她所见所闻,却让她目瞪口呆。
林首辅依旧按部就班,甚至府中饮宴笙歌都未曾稍减。对于边境急报,她的态度竟是“匈奴癣疥之疾,历来如此,不必大惊小怪”,主张以“抚”为主,强调国库空虚,不宜大动干戈,只令边将“严守关隘”,并未提出任何有效的退敌之策,甚至有意无意地压下了几位将领请求主动出击的奏章。
一边是边关烽火连天、百姓惨遭荼毒,一边是首辅府邸钟鸣鼎食、一派歌舞升平!这种巨大的反差,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云瑶脸上,将她对林首辅的所有崇拜和幻想击得粉碎!
所谓“老成谋国”,原来竟是如此的麻木不仁、苟且偷安?所谓“砥柱中流”,原来就是这般罔顾民生、漠视国难?
一股强烈的失望和愤怒涌上云瑶的心头。她难以理解,为何身居如此高位,肩负天下重任,却能对眼前的惨剧无动于衷?
一日,她终于按捺不住,在与翰林院掌院学士李翰卿单独处理公务时,寻了个机会,语气沉重地试探着问道:“院士,如今北疆危急,烽烟四起,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等身为朝廷官员,食君之禄,难道……难道就只能在此埋首故纸堆,无所作为吗?翰林院掌天下文脉,难道不该为民请命,上书言事?”
李翰卿正在批阅文书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了云瑶一眼。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脸上反而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甚至是带着些许怜悯的笑容,她放下笔,缓缓道:
“云编修,年轻人心怀天下,是好事。只是……这朝堂之事,错综复杂,并非非黑即白。匈奴之患,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可解。首辅大人……自有她的考量。”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有些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亦或者……是不愿为也。云编修,做好分内之事,静观其变吧。”
说完,她便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笔,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过。
云瑶怔在原地,品味着李院士那番语焉不详却又暗藏玄机的话。“非不能也,是不愿为也?”为何不愿?有何隐情?“静观其变”?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边境百姓任人宰割吗?
一股巨大的无力和冰凉感包裹了她。她忽然意识到,这看似庄严肃穆的翰林院,这波澜不惊的朝堂之下,隐藏着多少她无法看透的暗流与算计。她所崇拜的偶像轰然倒塌,而她所期待的为国为民,似乎在这巨大的官僚机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的满腔热血,第一次感受到了现实彻骨的寒冷。前路迷茫,她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