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的麻木与翰林院士的讳莫如深,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云瑶初入仕途的炽热雄心,却未能冷却她心中那团为楚清墨寻求公道的火焰,反而更添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将目光投向了当年直接经办或可能与楚岚案相关的底层官吏。楚岚当年在江南救灾,最终被定罪,地方上掌管财政民政的布政使司、掌管刑事的按察使司衙门必然是关键环节。
然而,她一个新入职的翰林编修,毫无根基,如何能把手伸到遥远的江南官署深处?直接派人探查目标太大,极易打草惊蛇。
苦思冥想数日,一个大胆而隐秘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形——买奴,安插眼线。
这日,她告了假,换上寻常衣衫,独自一人来到了京城西市那鱼龙混杂的奴仆市场。空气中弥漫着牲口、汗水和一种无形的压抑气息。栅栏后,站着各式各样待售的男女,目光或麻木,或惊恐,或带着一丝卑微的期盼。
人牙子们唾沫横飞地吹嘘着手中的“货物”。云瑶不动声色地穿梭其间,仔细聆听着他们的介绍,尤其留意那些来自北地、甚至明确是从边塞逃难而来的人。边塞战乱,家破人亡被迫为奴者众,背景相对干净,且对给予他们安定生活的主家更容易产生感激和忠诚。
“大人看看这个?力气大,能干粗活!”
“这个以前在大户人家做过厨娘,手艺好得很!”
“这几个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可怜见的,都是老实本分人……”
云瑶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惶恐或麻木的脸,最终,她挑选了四五个看起来机灵、眼神尚未完全失去光彩、且自称来自北地或江南的年轻女男。她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兴趣,只是以寻常买主的价格将他们买下,并特意要求人牙子出具了清晰的身契。
回到新赐的、如今只算勉强充实的府邸,云瑶并未立刻将这些新奴仆分配粗活。她将他们召集到一处僻静厢房,亲自询问他们的来历、家人、以及有何技能。她问得仔细,观察得更为仔细,试图从他们的言谈举止和眼神中判断其心性是否可靠,有无撒谎的痕迹。
随后几日,她并未给他们安排固定活计,而是让他们在府中做些杂事,暗中却让楚清墨多加观察,看谁勤快,谁爱打听,谁又沉默寡言。
经过一番小心翼翼的筛选,她最终选定了两人。一个是从北地逃难来的女子,眼神清亮,手脚麻利,识得几个字,名叫慧娘;另一个是江南水患时家破人亡、被辗转卖到京城的少年,年纪稍长,性情沉稳,做得一手好针线,名叫石柱。
云瑶将二人分别叫到书房,屏退左右。
她首先对石柱道:“我知你来自北地,亲人恐已罹难。如今我给你一条路,并非永远为奴之路。我需你前往江南,我会为你安排一个身份,设法将你送入江南布政使司衙门某位官员府中为仆。你无需做任何危险之事,只需多看,多听,尤其留意任何与七年前水患、钦差楚岚、以及当时钱粮调度相关的闲谈、旧档碎片、或是官员间的隐秘。每隔一段时日,会有人与你联系,你将所知告知即可。此事若成,日后我不仅还你自由身,更许你一份前程。你可愿意?”
石柱闻言,眼中闪过震惊、恐惧,随即又变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他重重磕头:“奴才的命是大人买的!大人吩咐,奴才万死不辞!定不负大人所托!”
接着,她又对蕙娘说了类似的话,目标是江南按察使司衙门的相关官员家眷。蕙娘泪水涟涟,想起自家遭遇,对贪官污吏本就深恶痛绝,听闻是为查清冤案,更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云瑶仔细为他们编造了看似合理的身世背景,又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和银钱打点,几经周折,终于将石柱和蕙娘分别安插进了两个目标府邸,一个负责打探民政财政方面的蛛丝马迹,一个负责留意刑名监察方面的旧闻。
做完这一切,云瑶独自坐在书房,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赌这些小人物的忠诚和能力,赌运气,更赌那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天道公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是夜,月暗星稀。书房内灯火摇曳,却驱不散云瑶心头的沉重。
北疆烽火连天,百姓惨遭蹂躏的景象与朝堂之上麻木不仁的歌舞升平在她脑中交替浮现。楚家冤案如山,真相被权力的高墙层层封锁,自己费尽心机布下的棋子,不过是杯水车薪,希望渺茫。而她自身,看似风光无限的太傅乘龙快婿、新科探花,实则如陷泥沼,每一步都充满了无奈与挣扎。
她提起笔,想写些什么,或是抒怀,或是谋划,却心绪烦乱,无从下笔。墨点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团浑浊的污迹,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最终,她烦躁地掷下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得书页哗哗作响,烛火剧烈跳动。她望着窗外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孤独感席卷了她。前途茫茫,敌手莫测,她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真的能撼动那庞然大物般的现实吗?
就在她沉浸于负面情绪无法自拔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披风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
云瑶微微一颤,回过头,只见楚清墨不知何时悄然走了进来,正站在她身后,眼中满是担忧与心疼。
“妻主,夜深风寒,当心身子。”他柔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云瑶近来的焦虑、忙碌、以及那深藏在眉宇间的沉重,他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云瑶没有说话,只是依旧望着窗外,背影显得格外单薄寥落。
楚清墨心中刺痛,鼓起勇气,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将脸颊贴在她微凉的后背上。这个举动对他如今的身份而言,已是逾矩,但他顾不得了。
“妻主,”他声音低哑,带着无尽的温柔与安慰,“您别一个人扛着,奴家知道您心里苦,知道您为了奴家的事在冒险,奴家没用,帮不上您什么忙,只能求您千万别累垮了自己……”
他温暖的怀抱和哽咽的话语,像一道暖流,缓缓注入云瑶冰冷疲惫的心田。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这无声的慰藉中,一点点松弛下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覆盖住他环在自己腰前的手,低声道:“我没事……只是觉得,前路太难了。”
“再难,奴家也会陪着您,奴家只有您了。”楚清墨抱紧了她,语气坚定,“只要妻主不放弃,奴家就永远相信您。就算最后真的查不清,奴家也认了。能遇到妻主,已是奴家天大的福分……”
听着他这番全然信赖、甚至带些傻气的话,云瑶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温暖。她转过身,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汲取着那份难得的温暖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