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腌臜话们毕竟说尽,一场不欢而散后拖了几日,到底还是将东西还了回来。
可瞿幼璇捏着这份清册,感受到的不是欣喜,反而是旧物件隔却经年,夹带着的浅浅忧伤。
这原件已泛黄,拿起来早已清减不少。
纸张用的还是当年时兴的构皮纸,曾经的洁白平滑还能看到万一,细腻的纹理随着指纹的滑娑,也不曾留下纸屑。
她不由将这份出自自己父亲瞿玠之手的清册覆上脸,似乎这其上还残留着,当年那双布满老茧的、清瘦大手上的余温。
当年老太太特意叮嘱,一式两份,她手上还备下桑皮纸做得清册。
等她一一对照后,才忽然松了一口气,一分不少,不曾遗落。
她知道这绝非是舅母的气度,若说没有那人的出力,这是不可能的。
想来,心下就泛起了几分感激,可转念一想,就将那感激之情,一丝不留地勾了去。
如果当年有任何一个人肯对伸出援手,想来她也不会如此介怀,终其一生都无比愤慨,没能亲自为父亲守孝、料理后事。
她是约莫八岁的样子,被父亲送到了这京城里。记忆中慈祥的祖母笑呵呵地拥着她。
她见父亲格外不舍,就抚着她的头说道:“贤婿啊你要养好身体,孩子放我这着,自不会叫人欺了去。”
祖母低头给她抹去泪水,“老身就雁栖一个女儿,自她弃我而去,就留下这么一个宝贝儿疙瘩。你来信说她不大好,我们是紧赶慢赶,到底是刚过迢城,她就闭了眼……白发人送黑发人,没能见她最后一面。璇姐儿多像她可怜的母亲啊,我一万个心都疼她不够啊!贤婿!”
老太太说到动容处,连连用手捶顿着胸口,老泪纵横地和染着病容的父亲哭诉。
母亲的死,一直是他心口敞口的伤。父亲因伤感不语,只垂着眼瞧她的脸色,见她有些抵触,不由得就心软了。
蹲下身来拉住她,温和地说道:“我们阿璇,自小是被我照着男孩儿养的。她一出生就没了娘,无人照拂。我庶务繁忙,又是自她母亲去后更添疾病,孩子的性情就孤僻几分,少些寻常孩子的乖软。并不是与人不亲,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言此更添哽咽,“老太太若是领了她去,不妨多些容忍,这孩子脾气、性情都和她母亲一般倔犟,幽州不比京城,没有什么规矩礼法,又是私底下争胜好强的,那里去做什么针织女红?我教她些诗、书、礼、易、春秋就快完毕,老太太千万要让她继续学完……多的,我也不多强求了……”
言罢,父亲湿润了眼睛,凹陷进去的眼窝更显嶙峋。
他的病情已然在那年就直转急下了。
瞿幼璇握着元宝纸,一边叠起,又觉不满意拆开重组。或许是神思不附,她望着这折坏的纸,又陷入沉思……
夜里,父亲的书房不断传来咳嗽声。饭桌上,几近用不下饭去。
公事一毕,就好像被抽去了魂儿,常常对着母亲的画像、物件失神长坐,一愣神就耽误一顿饭,空着肚子就又去处理庶务,甚至要亲去黎庶间,解决纷争疑难。
父亲的病情就是这样坏下去的……
老太太何尝不知晓为人父母的抛舍不下,她推推她的背,示意她和父亲告别。
老太太一撒开手,她记得自己就抱住父亲,将头埋进父亲宽阔而消瘦的怀中,泪水湿透了里衣,偏执地哭诉着让父亲不要走,要走带走她,她不要和父亲分离,不要抛下她……
父亲悄然落泪,他经了岁月却仍不改温润的面容里从不见怒火与责备,他安抚她,对她说:“若是想念为父,为父明年就来看你,我身体好一些就带阿璇走,好吗?”
她连连点头,可嘴上还是说:“不要明年?父亲过几天就来找我!”
老太太看的垂泪,强压着哽咽,想起自己幽冥中孤苦的女儿。
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不伤感的,父亲更是连连颔首,说:“到明年就三个月而已。别说几天了,父亲只要一好些了,立马带你回家!”
许诺言犹在耳,可是,父亲再没有好。就像记忆里远离京城而去的旧马车,灰扑扑的,好似被一路上的尘土蒙上了……
许是那时便已有了苗头,两个月后从幽州传来了讣告。
幽州瞿氏年轻的族长带着泣血的家书想要带走她,一为奔丧,二为继承瞿玠遗命——带她回幽州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