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敲过夜子时的梆子声从街角传来,周围猜谜的人群才三三两两地散去,连方才最热闹的灯摊都添了几分静意。
璎璎望着最后一张被揭下的谜笺,直到李祈安轻碰她的胳膊:“该回去了。”她才回过神,抬头望了望渐稀的灯火,小声嘟囔了句“还没玩够呢”,终是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转身,身影渐渐融进月色里。
李祈安缓步跟在她身后,在月光的照耀下,青石板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影子,随着脚步轻轻晃悠。
他望着她被月光晕染的发顶,脚步慢了半拍,声音被晚风揉得轻软:“方才赢的那些灯,当真一盏都不要?”
“不要!”璎璎的声音脆生生地抛过来,尾音还带着点刚赢了灯谜的雀跃余韵。
李祈安看着她那挺直脊背的模样,声音里裹着点笑意,像晚风卷着灯影般漫过来:“那你先前说的‘世上最好看的灯’,到底长什么样?”他顿了顿,侧头看她被灯光映得微红的耳廓,又添了句:“说不定我前几日逛灯市时见过呢——若是见着了,下次寻来给你瞧瞧?”
“你肯定没见过。”璎璎脚步不停,“那灯有九面呢,全是琉璃镶的,夜里点起来,光都透着彩。每面都画着美人,有的穿红裙,有的披素纱”,说到这儿,她忽然顿了顿,侧头看了眼天边的月,才又接道:“美得像刚从云里下来的神女,带着仙气。”
“神女?”李祈安低低笑了声,尾音里裹着点促狭的笑意,像是故意要逗她:“要说美人,我家倒占了不少。听说我母亲年轻时爱穿月白衫,笑起来眼角会弯成月牙;姨母擅画,指尖拈着画笔时最动人;就连外祖母,鬓边簪着玉兰花时,看着都比院里的春景还温和——”
他顿了顿,侧头看她被烛火映得发亮的眼,声音里的玩笑味更浓了些:“都是少有的美人,说不定比起你说的琉璃灯上的神女,也不差呢?”
“你不害臊!”璎璎几乎是脱口而出,她转头瞪他,“哪有这样自夸家里人的?净给自己脸上贴金!”
话虽带了点嗔怪,语气里却没了先前的硬气——毕竟他说母亲“眼角弯成月牙”、外祖母“比春景温和”时,声音软得像浸了蜜,倒让她没法真生出气来。
李祈安听着她带着嗔气的话,非但不恼,反而笑着继续逗她:“我说真的!”
璎璎正想转身痛斥他两句。可抬眼时,恰好有片云掠过月亮,清辉一下子落满他的脸——她的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咙里,脚步也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方才的怒气像被月光浇熄了,她竟忘了要斥责什么,只定定地望着他。他的眉骨在月色下投着浅浅的阴影,眉峰走势利落得像墨笔刚画就;眼睫垂着,眼瞳亮得像盛了星子。
看着看着,璎璎越发觉得眼熟——这眉眼……竟和记忆里那盏琉璃灯上美人的眉眼,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不是全然一样,却偏有那么点神韵。
李祈安被她这副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怔,方才还沉静的眉眼间浮起几分疑惑。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蹭过脸颊——从眉骨到下颌,动作慢而轻,像是怕真蹭掉什么似的。
“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点被看得不自在的微哑,目光落在她停在半空的指尖上,又追问道,“难道脸上沾了灯灰?”
璎璎飞快地收回了手,摇了摇头,唇瓣动了动却没出声——总不能说方才盯着他看,是在比对他和灯上美人的眉眼。她垂眸盯着自灯的手,指尖默默攥紧了些,心里却忍不住转着念头:或许好看的人都是相似的?眼间总有种说不清的韵致,像同枝上开的花,各有各的模样,偏那点灵秀气确实一样。
这念头刚落,她便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再不敢多待,也顾不上再和他拌嘴,只匆匆转身快步往前走去。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声响,倒像是在替她掩饰那点说不清楚的慌乱。
李祈安见她转身时裙摆带起的风都透着点“不想再提”的意思,便知这话题该收了。他快步跟上,脚步轻得没惊动石板路,开口时换了个轻快调子:“方才街边的糖画你瞧见没?竟能把兔子画得像活的,下次倒可来试试。”
璎璎“嗯”了一声,兴致不高,却也接了句:“糖画太甜,不如街角那家的梅花酥。”
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都是些灯市上的琐事——哪家的灯谜最刁钻,哪盏灯的流苏最别致,连晚风里飘来的桂花香都成了话头。月亮的光晕在身后拖出长影,时而交叠,时而分开,等璎璎抬头时,才发现谢府朱红的大门已在眼前,门檐下的灯笼正亮堂堂地照着“谢府”二字。
璎璎一眼瞥见门内候着的侍女,连忙朝他挥了挥手,指尖还没完全落下,脚步已轻快地抬了起来。她的身影像只刚挣脱束缚的小雀,裙摆随着蹦跳的动作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声响,连发间的银流苏都晃成了一道流光——不过眨眼的功夫,那抹身影就钻进了朱红府门里,只留下灯笼的光晕在门内闪了闪,像被风卷走的星子。
李祈安站在原地没动,他望着那扇朱红大门阖上的瞬间,仿佛还能听见门内传来的裙摆扫过回廊的轻响——直到那点声响彻底融进夜色里,他才缓缓转过身。
璎璎回到房中,沾了枕头便沉沉睡去,一夜无梦到天明。直到晨光漫进窗棂时,才坠入片朦胧梦境——她竟和潘潘一起,化作了那盏九面琉璃灯里的美人,衣袂是流光织就的,脚下是云雾铺成的阶。两人在琼楼玉宇间旋身起舞,裙裾扫过之处,连廊下的玉铃都跟着轻响,正笑得欢畅,却被一阵“噔噔”的脚步声惊破了幻境。
她在枕上皱了皱鼻子,眼睫颤了颤还没睁开,只想翻个身把那脚步声挡在梦外。可耳畔的呼喊越来越急,带着点熟悉的慌促:“娘子!娘子!快醒醒!””
璎璎被那连声呼喊搅得睡意全消,不耐烦地往锦被里缩了缩,抬手把耳朵紧紧捂住,刚想翻个身离床边远些,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侍女阿意已经像阵旋风似的卷了进来。
她大概是一路从回廊跑过来的,裙角还沾着晨露,脚下没稳住,被床前的脚凳轻轻一绊,身子便控制不住地往前倾——“哎哟”一声轻呼还没落地,半边身子已重重压在了璎璎身上。
“哎呦!”璎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压撞得闷哼出声,后背抵着床板都硌出了点疼,先前还想蒙混装睡的念头瞬间散了个干净。她无奈地掀开眼睫,眼底还蒙着层刚睡醒的水汽,却直勾勾地盯着趴在身上的阿意,嘴角往下撇了撇,声音里带着被扰清梦的沙哑,又掺着点没处撒的委屈:“大清早的就这么闯进来,是踩着风火轮跑的?再这么扑,我骨头都要被你压散了——难不成是撞见鬼了,才慌成这样?”
“可不就是撞鬼了嘛!”阿意手忙脚乱地从她身上爬起来,裙摆还绞在膝头就想站直,刚稳住脚跟,又被自己这话勾得激动起来,竟原地蹦了两蹦。
璎璎被她这又蹦又喊的样子搅得更糊涂了,刚揉开惺忪睡眼,眉头又蹙了起来。她抬手把被阿意攥皱的衣袖轻轻抽回来,指尖还沾着点枕头上的暖香,声音里带着没醒透的茫然:“你真撞见鬼了?”
话里哪有半分信的意思——阿意向来胆子大,连后院老槐树上的夜猫子叫都吓不倒她,此刻却慌得珠花歪了都顾不上扶,倒像是真见了什么怪事。
“啊呀!”阿意急得在原地跺了跺脚,绣鞋跟磕在金砖地上发出“笃”的轻响,她连忙抬手对着空气呸了两声,连声道:“娘子可别乱说!不是我——是潘家娘子!”
“潘家娘子?”璎璎喊出声,方才还蒙着睡意的眼瞬间睁得溜圆,连被阿意压出的慵懒都全散了,她几乎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锦被从肩头滑下去都没察觉:“哪个潘家娘子?潘潘?”
璎璎心头的困惑像被春雨泡透的棉絮,顺着血脉一点点发胀,沉甸甸地坠在腔子里。她望着帐顶晃动的流苏影子,只当是残梦未散,那些声响才会像隔了层雾似的飘过来——倒不如蜷回暖被,让混沌的神志重新沉进梦乡去。
可身子刚往后仰了半寸,阿意已像阵急风扑到床边。她两手死死攥住璎璎的胳膊,指节几乎要掐进皮肉里,跟着便用力地前后摇晃。璎璎本就昏沉的脑袋顿时像被扔进摇晃的陶罐,里头的思绪早被摇成了黏糊糊的浆糊,连眼前阿意的脸都晃成了团模糊的光晕。她忙不迭地喊停,才算止住这场“折磨”,却仍精神萎靡地垂着头,抱着被子在床沿呆坐了一炷香光景。直到大脑像生锈的齿轮般缓缓转开,她才迟钝地转过头看阿意,声音里还裹着未散的睡意:“你再说一遍?谁撞了鬼?”
阿意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蹦出来的:“是潘家娘子!潘家娘子出事了!”
璎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惊得瞬间坐直了身子,脊背都绷紧了:“出什么事?昨夜与她在灯会上分别时,她还笑着和我挥手道别呢,分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出事?”
话刚落音,她已顾不上等阿意回话,伸手就去抓床边的外衣:“快!帮我更衣!我这就去潘家——路上你再细细说与我听!”
不过片刻功夫,璎璎已匆匆挽好发髻、换妥衣裳,连鞋履都没来得及系紧,便拽着阿意的手往门外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