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娘子本名叫潘思晨,“潘潘”是亲近之人给她取的小名,软乎乎的,正合她温软的性子。
她的父亲原是个秀才,一手字写得清隽,肚里也有学问,只可惜科举这条路走得不顺,屡试不第后便断了仕途念想,在饶州府学谋了个先生的差事,教孩童们识文断字。日子虽清淡,却也安稳——直到几年后,他因一次替人写契书的机缘,结识了如今的岳丈。那位老先生是饶州城里有名的食肆掌柜,见他为人端正又通情理,便邀他弃了教职,来自家铺子里帮忙打理账目。
一来二去熟了,老先生瞧他是个可靠的,便将女儿许配给了他。潘父娶了妻子后,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日子越过越有滋味:先是诞下了长女潘思晨,隔了几年又添了个儿子潘仕龙,恰好凑成一个“好”字,成了街坊邻里都羡慕的模样。
如今潘潘刚满十六,比璎璎小一岁,性子继承了母亲的温和,小儿子潘仕龙刚过十岁生辰,正是爱跑爱闹的年纪,常跟在姐姐身后,是家里的活宝。
潘父跟着岳丈学做生意时,把秀才的细致也带进了买卖里——食材要挑最新鲜的,调味要试到合口,连食肆的桌椅都要擦得发亮。这些年下来,他已在饶州城里及周边州县开了七八家“潘记食肆”,生意格外红火。
璎璎与潘潘自小相识,亲如姐妹,也亏得这层关系,璎璎这些年倒尝遍了饶州地界的不少珍馐,连带着对“潘记”的后厨,都比自家院子还熟。
一路疾行时,阿意的裙摆被风掀得直晃,她攥着璎璎的衣袖,脚步都有些踉跄,嘴里却没停,把今早出府听来的消息一股脑絮絮说了出来:“娘子,您是没瞧见街坊们那神色——都说潘家小娘子出门时还好好的,,跟她娘说‘去逛灯会,晚点回’,谁能想到……”
她咽了口唾沫,喉结动了动,像是被冷风呛着:“可她归家时,不知怎的,是疯了似的跑回来的!有路过的婆子说,见她头发都散了,刚跑到潘府门前,腿一软就直挺挺倒了,脸白得像纸!”
“下人们听见动静跑出来,慌忙把她抬进院子,她娘当时就哭晕了。家里赶紧去请医师,医师背着药箱跑断了腿赶过去,刚搭脉就变了脸色——说、说人已经没气了!”阿意说到这儿,猛地顿住脚,攥着璎璎衣袖的手指都在抖,声音压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股浸了冰的寒意,“最邪门的是,有个卖糖人的老汉说,一炷香前还在街角见着潘娘子,她当时正看人家扎兔子灯,还问了句‘这糖能放多久’,怎么看都好好的,怎么就……”
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两人鬓发乱飞。阿意往璎璎身边凑了凑,眼神怯怯地瞟向暗处:“现在饶州府的街坊都在传,说这事邪性得很,定是逛灯会时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后面的话像被巷口的冷风撕成了碎片,在璎璎耳边碎成一片模糊的嗡鸣。她站在原地没动,阿意还在旁边说着什么,可那些字句像隔着层厚厚的冰,怎么也渗不进她心里。
脑子里像被人塞进一团浸了冰水的棉絮,又沉又僵,连转动一下都觉得费力。没了?什么是“没了”?潘潘怎么会“没了”?
昨夜灯会上的光景还在眼前晃——潘潘捧着那盏琉璃宫灯笑的很是开心,酒窝浅浅陷下去,盛着满盏的灯火碎光。
以前她总在心里偷偷羡慕潘潘那对酒窝,软乎乎的,像盛得住所有的欢喜。她甚至私下对着铜镜抿过无数次嘴,想挤出个相似的弧度,哪怕只有一个也好,至少说话时能让笑意有个去处
。
可现在,阿意说她倒在府门前,说医师说她没气了,说一炷香前还好好的……这些话像针,扎进那团冰棉絮里,却连点疼都感觉不到,只剩一片空茫的冷。
巷子里的风还在吹,带着阿意没说完的话,吹得她连站都快站不稳,只能攥紧了衣袖,把所有没出口的“不可能”,都咽进了喉咙里。
潘潘明明比自己还小一岁。她性子那样内向,见了生人脸就红,在宴席上总往自己身后躲,连跟商贩讨价还价都要攒足半天勇气。可唯独对自己,她永远是放松的——会把藏在袖里的糖糕偷偷塞过来,会趴在窗边跟自己说一整个下午的话,连夜里做了美梦,第二天都会红着脸讲给自己听。
从前总觉得是自己在护着她。她被街头的孩童起哄时,自己会叉着腰把人赶跑;她捧着绣坏的帕子掉眼泪时,自己会抢过来塞进灶膛,说“再绣个更好的”。可现在才想明白,其实是她一直在包容自己。自己有时会耍小性子,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冷着脸,潘潘从不会计较,只会怯生生地递来块刚买的酥糖,轻声说“这个甜,吃了就不气啦”。
她的身子像被抽去了筋骨,任由阿意拽着往前走。周遭的人声、脚步声、远处摊贩的吆喝声,都像隔着层厚厚的琉璃罩,听得见轮廓却摸不着实感,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得发慌,眼眶明明酸胀得厉害,眼泪却像被冻住了似的,半滴也落不下来。
转过街角的刹那,阿意攥着她的手猛地收紧。城东的潘府就在不远处,朱漆大门外新挂的两盏白灯笼,在晨风中轻轻晃着,像两只沉默垂泪的眼,映得门楣都添了层凄清。
璎璎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喉咙里像堵着团湿棉絮,怎么也发不出声。
璎璎拉着阿意在府外站了许久,双脚像在地上生了根。她不敢抬头看那白灯笼,只盯着自己的鞋底发呆,那些和潘潘有关的日子却像潮水般漫上来。
她们是从扎着总角时就认识的人,那些拌嘴冷战,不过是友情里的小波澜,从未想过会有真正的别离。天人永隔这种事,她总以为是要等到白发苍苍时,才会慢慢琢磨的遥远烦恼。可现在,潘潘就这么突然地消失了,像被一阵风卷走的花瓣,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心口空落落的,这陌生的感觉让她恍惚——或许只要推开那扇门,她就会像往常一样,笑着从里头跑出来,拉着她的手往内院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她又怕,怕门里的景象会撕碎所有幻想,怕那白灯笼、那传闻都不是梦,而是赤裸裸的现实。这是她十七年人生里,第一次触碰到死别,像突然被丢进冰水里,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不知在料峭寒风里站了多久。方才出门时只顾着着急,身上那件素色夹袄本就单薄,此刻早被风钻透了,连带着指尖都冻得发僵。璎璎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便缓缓蹲了下去。
她背靠着潘府门前的石狮子,冰凉的石面透过衣料渗进来,倒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可身子却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不是冷的,也不全是难过,更像一种空落落的震颤。
石狮子冰冷的轮廓硌着后背,她却懒得动,只将脸埋在膝头,听着风卷过朱漆大门的声响。
日头悄悄往中天爬了些,门前的石狮子影子被风剪得又瘦又长。谁也说不清过了多久,阿意始终没出声催促,只垂着手立在一旁。她瞧着璎璎埋在膝头的背影,分明没什么动静,却像能看见那单薄的肩膀底下,正压着翻涌的难过,便只是静静陪着。
忽然有片温暖轻轻落在肩上,带着股清冽的松木香,像拢住了一小团春日的暖。璎璎浑身一僵,那些翻涌的悲恸与寒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撞得顿了顿。她愣了愣,僵硬地抬起头——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件墨色大氅,边缘的狐毛软乎乎地蹭着她的脖颈,驱散了晨风中的冷。
她的目光顺着衣襟上的暗纹缓缓上移,撞进一双无奈的眼眸里。李祈安就站在面前,石青色的锦袍外只穿了件单褂,显然是把自己的大氅脱给了她。他微微皱着眉,眉峰却没拧得太紧,眼底的关切藏在那点无奈底下,声音温温的,像初春化雪时的溪水,带着点清润的软:“多大的人了,冷也不知道说一声?”
他抬手替她拢了拢大氅的领口,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耳垂,冰凉一片。他的动作顿了顿,语气又沉了沉,却依旧是缓的:“在风里吹了这许久,仔细病了。
那声音刚落,璎璎心里那道绷了许久的弦,就“啪”地一声断了。
先前死死憋在喉咙里的委屈、不敢相信的惶惑、还有失去挚友的钝痛,全都像决了堤的水,顺着眼眶涌出来。她再也撑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里带着股近乎崩溃的茫然,泪水瞬间糊了满脸,连鼻尖都哭得通红。
她攥着李祈安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是抓住了浮在洪水里的一根木柴。哽咽声断断续续从喉咙里挤出来,一遍遍唤他的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李祈安!李祈安!”
每一声都带着滚烫的泪,砸在他的衣袖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想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说潘潘的酒窝有多好看,说她送来的蟹壳黄有多香,说昨夜灯会上的琉璃灯有多亮,可到了嘴边,只剩一句被泪水泡软的哭喊:“潘潘她……潘潘走了!”
那声“走了”说得又轻又碎,却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哭得身子都在抖,肩膀一抽一抽的,连带着披在身上的墨色大氅都跟着晃动。平日里她总爱端着点架子,连笑都要顾忌分寸,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把所有的脆弱都暴露在这晨风中。
李祈安站在原地没动,任由她攥着自己的衣袖。他抬手,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轻轻落在她的发顶,动作笨拙却又小心,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晨风吹过,带着潘府白灯笼的凄清,可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竟让这哭声里,多了点能落地的实在。
“我知道。”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沉,带着点没说出口的疼惜,“我知道。”
除了这三个字,他没再说别的。可有时候,沉默的陪伴,比任何安慰都更能接住这决堤的悲伤。璎璎的哭声在空旷的街角回荡,把昨夜元宵的余温彻底哭散了,却也把心里那团冰硬的棉絮,哭软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