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气压制着他,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条缝隙中,像要将他活活碾碎,贺凌霄吐出口鲜血,尚还有暇对他扯出个冷笑,“你来正威名?”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镜棋居高临下,“不知悔改者,不可饶恕。”
“一个凡人,你还想和我斗?”镜棋笑眼看他,用只有二人可听到的音量道:“成日装得耀武扬威,还不是被我一根手指就碾在地上。我今日杀了你,满山也不会有人说一句不好,借着与我有几分相像敢在师尊面前摇尾乞怜,看我不扒了你那身狗皮!”
他心底下说不出的畅快,正要将这早早就看不惯的蝼蚁碾死在脚底,忽听贺凌霄开口说:“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了。”
镜棋:“什么?”
“你装得太久,早忘了自己是谁了吧。”贺凌霄道:“丁景。”
镜棋一愣,面色骤然煞白,下意识退了半步。
这个名字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人向他提起来了,他这三百年间不停告诉自己就是贺凌霄,是太巽站在山巅处的,万人景仰的大师兄,丁景这两个字太平凡,让他想起来曾经那个生着满面雀斑,瘦弱矮小的人,那个唯唯诺诺,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聚气,只能在山脚下仰望那个人的外门弟子。
——可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不,不可能的,贺凌霄早在三百年就死了,魂魄早被碎成了一堆灰,没有人知道的,就连白观玉也没看出来,这世上还有谁能看出来?
贺凌霄冷冷看他,心底下从方才就蠢蠢欲动的焦躁终于终于如离弦之箭般沸腾起来。
我做什么顾忌这许多?贺凌霄想,难道就因为惶恐叫谁察觉,还非得容忍这么个跳梁小丑在我面前上蹿下跳的恶心人吗?
察觉又如何?知道了又如何?谁又能拿他怎么样?谁还敢拿他怎么样!
“你顶着我的名号,使着我的真气,拿我的脸招摇撞骗,”贺凌霄清晰地听见自己浑身血液正翻腾着,滚烫地冲过,神智如掉入血海中浮沉,激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却听着自己的声音冷冷响起:“怎么,好玩吗?”
镜棋面色大变,惨叫一声摔倒在了地。
天不知何时阴了,狂风骤起,空气中隐隐浮起股不详的血气。外围弟子惊惶尖叫着四散而逃,镜棋惊恐万状,贺凌霄周身忽涌出大片猩红煞气,猛地将身上压着的真气撕了个粉碎,将镜棋兜头掀飞出去。他从头到脚裹着浓郁煞气,衣袖翻飞,额心隐隐透出道不详的红光,蠢蠢欲动地闪着,似要破骨而出——那是入魔先兆。
贺凌霄撑着地站起来,面似罗刹恶鬼,声若黑白无常手中勾魂锁,阴森森道:“我说怎么总觉得你有些眼熟,原来是丁景。怎么,羡慕我?嫉恨我?觉得我配不上大师兄的位置?你这条阴沟里的老鼠,是不是做梦也想变成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奇怪,喉咙中似有两个声音交叠着发出来,浓厚的煞气将两人包裹着,暂且隔绝了外头的声音。镜棋惊恐瞪着他,慌乱间翻手扔出团团真气,皆被贺凌霄的煞气击个粉碎。无形的绳索死死勒住了镜棋的脖子,镜祺双目鼓起,不敢置信,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你这邪物!哪来的胆子竟敢假冒我!放开我!你敢伤我!我师尊定不会饶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太巽贺凌霄!得罪了我!定叫你死都不知如何死!”
“瞧瞧。”贺凌霄嗤笑道:“得了我全身真气,还是打不过我。”
他攥住了镜棋的脖子,森森道:“小子,睁开你的眼,好好看清楚了。”
阴风狂气,嘶吼着扯裂了两人袖袍,贺凌霄双瞳忽变得血红,眉宇间隐隐变了样,变成了一张叫镜棋险些吓得魂飞魄散的脸,只听他声若附骨霜,道:“贺凌霄此人虽是个混账,但从不行暗地污蔑事,更不屑将‘师尊何人’处处挂在嘴上,只会拿出身压人,那是没本事的懦夫才会干的事。而我平生,最耻于与此等人为伍。”
“你想学我,还差上十万八千里。”他一字一顿,“看清楚了——我才是贺凌霄。”
漆黑煞气穿透镜棋身体,将他猛地掼在地上,地砖片片裂开,黑气中只贺凌霄那张脸清晰无比,“别再让我听到从你口中说我的名字,你也配么?”
镜棋脖子被他掐着,面色赤红,“不……不可能……”
“单凭你没本事钻进我身体里。”贺凌霄手下更用力,“说,谁指使你来的?”
镜棋被他掐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贺凌霄本也没打算叫他说,黑气刺进镜棋额头,活活撕出来一小股白雾,镜棋惨叫凄厉不肖人声,那是他的记忆。
镜棋三百年前事在贺凌霄眼中闪过——丁景当日大战后奄奄一息,魂魄离体被卷入大火中,火中有一人问他是否想功成名就,丁景点了头,便被囫囵塞进了贺凌霄的那具躯体空壳中。
火焰太盛,将那人轮廓晕得模糊不清,只听他自称为六恶门主。
——六恶门主?
传言六恶门主是万年前渡天劫失败的一条恶龙所化,但即使是当日亲入了六恶门中的贺凌霄也没见过这人真面貌。这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做什么要搅合出这么件事,闲的?
但再看后来,镜棋冒用自己名混上太巽后六恶门主就再也没出现过,恶人做事要有个目的还好,就怕对方只是个一时兴起的疯子,那就真是不知道走的哪一步是踩进他的坑里去了。
贺凌霄额头青筋直跳,看镜棋被他拽出记忆后惨叫连连,只是还是他前世自己的那张脸——心下烦不胜烦,手中用力,就要在此干脆了解了他。
可就在此时,环绕着的煞气之外,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凌霄”。
这声音如宝殿中轻脆铜钟声,重击在贺凌霄耳侧,他浑身正沸腾着的血液陡然平息,煞气散去,现出了后头白观玉的身影。
镜棋跌落在地上,见是白观玉,一时喜极而泣,手脚并用地向他爬过去,“师尊!师尊!救救我!”
“……”
贺凌霄没有转身,天地一时静默无声,他只觉浑身血液里的岩浆烧成了灰烬,沉甸甸地坠在他脚底下,压得他动弹不得。
这回闹出来的动静这么大,早猜到会引来几位真人,没想到最先赶过来的是白观玉。贺凌霄低着头想,他会怎样?将我缉回去?杀了我?白观玉却又叫了一声,“凌霄。”
不是对着镜棋,是在叫他,分明是认出来了。贺凌霄背着身,半晌,缓缓应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