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楚从崇明殿出来到了前朝,台阶上垫了赤色的地毯。台阶左右站满了臣子,均着玄衣裳,红色的朝服像点点灯火。雁城内大大小小各部门,除了日常巡逻的将领之外全部到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朝臣在夏章与莫潮的带领下齐声高呼。
“众爱卿平身。”纪楚平静地说,声音不大但沉稳有力。
太后邱棠此时在宫女的搀扶下从侧殿走出来,她温和地朝着纪楚点了点头。
纪楚向前走,他走在太后前面,这是他登基大典之后第一次举办如此隆重的典礼。他感觉自己格外沉重,地毯太厚了,如同踩不到底。
这段台阶他不知走过多少次,从他第一次见到纪清的那年年宴,到父皇册封他为太子,再到登基后的每一次下朝。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仿佛都掷地有声。帝王冠冕挡住他的脸,十二旒后的那双眼睛看向朱红色的宫墙,帝王出行,全城静谧。
纪楚想到,百姓们该会透过窗子悄悄往外看吧,冒着触犯刑律的风险,只为了瞧一眼天下的主人是否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他曾是府中身负众望的世子,亦是东宫聪慧过人的太子,也是大昭千万庶民信仰的天子。纪楚不知道后世会怎样评价他,史书是否会写到他这样一个生在王朝下坡路上的守成之君。
或许为了讲清定宁大劫而提一句他的年号,或许他会成为某位名垂青史的君王的父辈,或许仅仅是放上他的名与字,再加上一张僵硬的画像。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他踱出长华宫门,翠华车盖浩浩汤汤,铺满了整条昭明大街。
大太监尖锐的声音划破宁静的空气:“皇上起驾——太后起驾一一”纪楚稳当地坐上马车,朱缨在他额下晃动。皇家仪仗缓缓往城外行进,像是一曲凝重的史诗开幕。
翠凤旗摇曳,琨成门大开。大鼓响,竿声起,百乐齐鸣,昭告天神降临。
雁城郊外的天圆祭坛矗立了百余年,而今终于轮到纪楚登上祭坛之预。
夏章看不清天子的表情,他知道贺柏沈文二位武将在北境吮着敌人的血,他与莫潮两位文臣在台下垂首执圭。
他默念:百花娘娘在上,章一愿圣上降罪于吾一人,以吾一人之命,饶吾儿女性命;百花娘娘在上,章二愿天下太平九州康宁,以吾一人之命,赎吾滔天罪孽。百花娘娘在上,百花娘娘在上。。。。。。
纪楚拜下,双手奉起,司祝吟咏——
“昊昊黄天,重重后土。各得其所,万物尤生。拜今拜古,事通人和。维予一人某敬拜皇天后土,承神祗之庇佑,护大昭之永安。承天之神,风调雨顺,敬地之神,委黎兴收。维康武元年仲春上日,明光于山下。方祈朔境安宁,四方太平。敬拜迎于郊,以朔日迎日千郊。”
纪楚起身,礼乐复奏。他将祷词符文投入炉内,它们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缕缕轻烟,直达传说中云雾生花处百花娘娘的寝殿。
火光映照下的祭坛忽明忽暗,如云如雾。他转身,太后规规矩矩跪在他身后,凤袍的衣摆在地上绵延。
邱棠此刻不可遏制地想起她上次看见的袅袅烟火,那是雁北五郡失守时直上云霄的狼烟。乌月四旗的鹰鹫翎羽擦过云江的浪花,合木城墙上的每一台瞭望塔都被点染。
二十多年前的厮杀声混着马蹄动地和刀光剑影,全部涌入她的脑海。她把头低得更深,闭上双眼。
纪楚看向祭坛上重重叠叠的人影,每个臣子都像一尊鼎,镌刻着大昭细枝末节处的铭文。
纪楚看见自己腰间大圭上刻着的“康武”二字,他是康武帝,这是他祭祖祭天的代称。
原来这便是天下无人不歌颂无人不渴求的九五之尊,这便是自从出生便套在他身上的位置。
纪楚突然想到那时父皇病重,礼官们便迫不及待地拟了新的年号。这年号是他亲自选的——神武除弊,九州康宁。
风把献给神明的香火吹得缭绕,纪楚深吸了一口气。
他此刻想到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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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
一匹白马迎着霞光疾驰,宛如翎羽长箭划过草地,惊起的野草随风而去。
马上的兰图哈木半俯着身,把上半身贴上马背。他忽而看到了什么,不屑的脸上激起一阵狂喜。他挑起眉,直了身子,手上用了狠劲拉住缰绳。
白马顿时嘶鸣一声,前蹄离地,把兰图哈木整个人带起。他安抚般抚了抚它的鬓毛,眼睛却像鹰一样凌冽地望向前方。
浩瀚的大江自天边奔出,宽阔的江面万水流涌,怒吼或是哀嚎,让人不由生出一股敬意。江的两岸可以看见剑载的残骸,和淤泥混在一起,又被水不停地冲刷掉光泽。江水携了九州的烟火,滚出烟色的波涛。
到了。兰图哈木想。云江。
骑兵们很快跟上来,他们清一色银甲黑袍,擎着鹰图腾黑旗,如同压在云江边的乌云,停在兰图哈木身后。
“合木城。”兰图哈木对自己说。
他策马转身,对着士卒们露出一个恣意的笑:“好啦。等着人来,接咱们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