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那日,竟是难得一见的晴天。
经年缭绕于山峦间的雾气,在第一缕晨光降下时,便开始无声地消散、退却,显露出群山墨绿而清晰的轮廓。
周予骎检查好背包的扣带,抬头望了望天光,然后对池烨说:“放心,今天不会下冰雹。”
云贵高原之上的晴空,蓝得近乎一种纯粹的恩赐,透彻得像一块未经世事的琉璃。那些云朵低低地悬浮着,饱满、蓬松,是系统emoji里标准云的形态。
“你怎么看出来的?”
“贵州的天,被山捏在手里,阴晴都不太有准数。”周予骎的目光仍流连于天际,语气平稳。
“但你看这些云,边缘清晰,底部平坦,是淡积云。说明空气对流弱,是能信任的好天气。”他像个冷静而专注的气象观察员,在用另一种语言解读着天空的密语。
池烨早已将中学地理知识还给了岁月,脑海中搜刮不出半点关于云层分类的科学回应。
他只是仰着头,看那一朵朵庞大的、沉默的白色云团,缓慢地划过极高极远的蓝色画布。
它们看起来那么轻盈,却又那么笃定,仿佛正在无声地吸纳着夏日全部的光热,也将他积压于心口的那些沉郁,悄悄吸走了少许。
车行一路,窗外的风景静静流转。
密集的峰林逐渐舒展为辽阔的高山草甸,世界的色调从深沉的墨绿,染上一抹苍黄,又点缀着无数不知名的、摇曳的野花。
风也变得不同了,旷野的气息无遮无拦地吹进来,直接灌入胸腔,带着草叶和远方的味道。
池烨看着眼前了无边际的起伏绿意,胸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苍茫。
“师兄,你知道‘阿西里西’为什么叫‘阿西里西’吗?”周予骎忽然开口。
他们正要去往阿西里西。
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一句古老的咒语,召唤着旅人走向天际,也在召唤他们走向彼此深处。
“为什么?”池烨转过头。
窗外的微风卷起周予骎几缕长发,他戴着墨镜,遮住了眼睛,只留下嘴角一抹生动的、向上的弧度。
“在彝语里,”他说,“‘阿西里西’是‘我们是好朋友’的意思。”
好朋友…
海拔悄悄升高,气压缓缓降低。池烨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从身体里轻轻掏出来,曝于天光之下,无声地膨胀。
他望着周予骎,很轻地重复:“阿西里西。”
顿了顿,又唤他名字:“周予骎——阿西里西。”
周予骎笑起来,声音清朗,像寂静山谷里突然炸开的一束烟火。
他也回应道:“嗯,阿西里西。”
重装徒步,三十公里。
对池烨来说是第一次。
真正踏上泥土小径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里是贵州的屋脊,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小路沿巨大的草坡蜿蜒起伏,像大地安静呼吸的轮廓。
远处,白色的风车伫立于天地之间,叶片缓慢转动,汲取着永恒的天风,有一种近乎非现实的、未来的苍茫感。
“想走野路吗?”周予骎忽然问。他红色的冲锋衣在无边的绿野中格外鲜明,像一粒清醒的火焰。
“什么?”池烨深吸一口微凉的山风。
高原上的阳光明亮透彻,才走不久,额角已渗出细汗。
“不去走现成的路,”周予骎用登山杖指向公路旁没有路径的山坡,“去那里,找一条自己的路。”
“会迷路吧?”池烨问。
“自己的路,不存在迷路。”周予骎的声音平静。“你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它本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