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那日的心情显然也是明亮的。因为池建海应允回家晚餐,这在她守候的日子里已属难得。
她特意换上一袭珍珠白色的旗袍,丝绸料子裹着窈窕的身段,在冬日稀薄的光线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连在厨房忙碌的保姆回头瞥见,都忍不住轻声赞叹。
那是周末,聂云亲自去接池烨下钢琴课。
走在回家的路上,途经西湖,冬日的湖面泛着细碎的冷光,零星几只游船漂在水中央,船上人的笑声被风吹散,传过来时已变得模糊,却依旧拼凑出一种遥远的、属于他人的幸福圆满。
或许是被母亲罕见的轻快步伐所鼓励,或许是被湖面上那些晃动的笑脸所吸引,小池烨仰起头,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母亲冰凉的指尖,提出了那个盘旋在心里许久的、小小的生日愿望:
“妈妈,我们……可以去划一次船吗?”
聂云脚步顿住了。
她低下头看他。阳光照在她精心描画过的眉眼上,珍珠耳坠在她颊边轻微晃动。聂云常年吃斋拜佛,待人永远慈善温和,打扮之后更像一尊被精心供奉起来的冰玉像。
可那玉像的脸上,几乎是瞬间,出现了裂痕。温柔的眉目被一种近乎狰狞的神色取代,肩头的貂绒斗篷剧烈晃动,原本丝滑细腻的触感因转速加剧,冰冷地抽打着池烨的脸。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尖利得划破了周遭宁静的空气,引来路人惊诧的侧目。
那场当街的、歇斯底里的爆发,成了池烨此后很多年对生日模糊而锐利的记忆边缘。
他记得母亲失控的颤抖,记得珍珠耳坠晃出的冰冷弧光,记得周围投来的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在他身上。
那天晚上池建海更是没有如约回家。聂云把自己关在佛堂里,一夜未眠。池妤看他的眼神还是这么冰冷,嫌弃、怜悯,还有一丝自嘲。
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哪里错了,于是再也不敢提了。
明明最初,是她说可以满足他一个愿望的。
为什么后来,不行了?
答案像湖底沉积的淤泥,在他成年后的某一天,才被偶然搅起,浮出漆黑的水面。
原来池建海很早就出轨了。或许在池烨出生之前,那片水域就已被污染。
而最深的讽刺在于,父亲带着另一个女人,重演了与他母亲的定情场景。就在同一片湖上,乘着同一种摇橹船。并且,被母亲亲眼看见了。
移情别恋或许尚可归咎于人性流动的弱点。但用同样的方式、在承载着最初誓言的地方,将对一个人的浪漫批发给另一个人,这是一种近乎凌迟的背叛。
“其实我妈是个很坚强的人,也很乐观,在生活里很少看到难过。平时她也总替我爸找补,说他忙,说男人事业重,不回家也没关系。用这些话一遍遍糊弄自己摇摇欲坠的世界。”
“但那一次,她或许真的碎掉了。他们是彼此的初恋,从校服到婚纱……那件事,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再也拔不出来。我后来想,那大概是一种PTSD。我能理解,因为她为家庭牺牲了太多。”
烟雾模糊了池烨的侧脸,声音和火光一同沉了下去。
“我只是有时候……不太确定他们是否真的相爱过。”
人前,聂云与池建海依旧是那对珠联璧合、令人艳羡的精英伉俪。在庞大的家族利益与体面面前,那些名为感情的东西,似乎成了最微不足道、最先可以被搁置甚至牺牲的砝码。
而池烨,从某种意义上说,最初便是聂云为了挽留渐行渐远的丈夫、稳固自身地位而动用的一枚筹码。他的降生被寄予了超出一个孩子所能承载的期望。聂云将所有不甘与野心化作“望子成龙”的严苛,倾注在他身上,以至轻慢了同样在成长期的池妤。
“也不太确定,他们是否……真的爱过我。”
池烨猛地灌下最后半杯烈酒,液体滑进喉咙,酒精返上心头,辛辣苦涩。
“所以你看,周予骎,我总觉得……感情是很容易变质的东西。”
“我总是不停地让自己去注意不同的人,不敢真的和谁深深地绑在一起。因为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像把自己的船,钉死在别人的航线上。”
池烨的目光投向远处水天一色的地方,声音轻得像梦呓。
“从此你看不见自己的方向了。你会为他一遍遍修改自己的航道,磨掉原本的形状……你的时间,你的念头,你仅有的那点自由,甚至是你安静喘息的空隙和健康,都会一点点交出去。”
“这种代价,光是想一想,就让我想逃。”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此刻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池烨害怕牺牲。害怕失去自己原本就不甚清晰的轮廓。更害怕在不知觉间,重复了父母那样无声崩坏的轨迹,要么是做那个沉默的、被掏空的付出者,要么是成为冷漠的、永远缺席的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