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不再兴奋,也不想说话了。我自小懂得察言观色,知道他此刻心情不乐,便不再打扰,就这样互相沉默地坐了许久。天黑之前,我们一起沿原路往回走。
贵不可言的表姨和赫连境就这样在山庄小住下来,起初几天,除了父亲没人再同我说过我要离开山庄的事。不过祖父母将我也送到别院去住,让我陪着客人。而表姨,更是直接叫赫连境与我同寝。他没有拒绝,我只好接受。
表姨待我极好,总变着法子哄我玩。发现我喜欢赫连境的弓箭和剑,便教赫连境与我同玩。
她武功也极好,虽然不如我师父,但为人耐心而聪慧,懂得因材施教。与我相处不出三天,就为我和赫连境设计了一套双人剑术。
赫连境武功不如我,常常落下风,被我剑指在地。不过性格颇为坚强,从来不哭,再气恼也只是提着剑去门口闷坐着。
前一两次,我有些不好意思,讷讷立在表姨面前,期待她将赫连境哄好。她却只说:“你自己去吧,看看如何能让弟弟开心。”
我没办法,只好去陪赫连境同坐,随便找些话与他说。他不理我。我说到无话可说,只剩开饭可盼。不管怎样,一旦吃了饭,事情总会好一些。
待这样的情形发生多次之后,赫连境闹脾气的时间越来越短,我也渐渐晓得他同一副闷面孔下,究竟是生气、自恼、委屈,还是别的什么,便不再怕他提剑转身而去,反将调皮贪玩的性子往他身上使,常常刻意惹恼他,一见他恼怒就高兴。
一日,父亲来别院看我们,恰好将我招惹赫连境的把戏看了全程。
可他并未干涉我,也不批评责罚。看罢,与表姨轻声低语片刻,便离开了。表姨目送他出到门外,然后走过来,摸摸我的头,问:“虹羽,你愿随表姨和境儿去京城吗?”
大人不知道,我早已同赫连境偷偷聊过这件事。在同寝难眠的夜晚,我们只能聊天。不肖几夜,就交换了一切信息。
我告诉他,他的乳名来自我母亲,她叫迎熹。我父亲商翦其实是我舅舅。他告诉我,他父亲叫赫连瞻定,乃本朝开国皇帝。他从前是赫连将军的三少爷,如今是宫殿里的三皇子,他母亲我表姨,是宫中唯一的贵妃。
我问什么是开国皇帝,他说,就是本朝第一个皇帝。我又问本朝是什么朝。他说,国号庆,年号庆元。此刻便是庆元二年。庆元二年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原来是这么个来历。
除却这些交换信息,我们还持有一个屡次共同偷听拼凑出来的故事:我的舅舅与他的母亲,是少时初恋。当初赫连瞻定起兵夺天下,途经都安郡,扎营三月,与我母亲生情。待到拔营时,我已在母亲腹中,二人约定待我顺利诞下,他便来接我们走。彼时表姨一腔热血,心怀建功立业之志,就收拾行囊随军北上了。往后种种,阴差阳错,不尽人意。
我们都是有见识的孩子,无需大人告知,如此这般,已将关键的一件事捋得十分清楚——赫连境与我,乃同父异母、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过去我没有兄弟,连同龄玩伴也没有。如今有了,他还是特意来接我的。加之江湖中人远行天涯者不计其数,我自然也有这一天。因而当表姨问出这话时,我心中答案只有一个。
“愿意。”
她旋即热泪盈眶,将我与赫连境一同揽入怀中。我们在她臂膀下相视一笑。
两日后,我们拜别祖父母,踏出清涧山庄的大门。二老不舍我,一直跟着送到五里下的山门处。但我父亲……不,是我舅舅,不曾来相送。表姨有些失落,不过丝毫未加流连,最后与祖父母拱手话别罢,便带我们钻入马车,嘱车夫快些驾马。
午间,我们来到山下的小镇。
以往我下山,都是跟着山庄里的人,次次都会将喜欢的店铺、小摊都买一遍。惹得镇上摊贩都认识我,喜欢我。今次在马车中听到熟悉的叫卖,不禁心痒,于是掀开车帘朝外张望,很快便被认出。
一个小贩冲我招手:“大少爷,出远门呐?要不要带一包杏仁酥路上吃?”
想起杏仁酥的味道,我便馋了。扭头巴巴看着表姨。她笑了,出声叫停车夫。车一停稳,我立刻钻出去,跳下车,跑到卖杏仁酥的小贩跟前。小贩很高兴,一面打包,一面问:“大少爷这是要去哪里啊?”
表姨早已叮嘱过,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行程。我面不改色胡编道:“师父说我可以去见见世面了,此行没有目的地,哪里都去。”
“哎哟,那么要些日子,多带两包吧。”
我点点头。
这时,旁边的面摊老板也招呼我:“大少爷,还没吃午饭吧?不如吃碗面再走。出了都安郡,就吃不着小的这碗面啦!”
我又心动。回头看马车方向,表姨和赫连境正朝我走来,身后跟着一名扮作仆从的高手护卫。
表姨手中拿着钱,到得摊前,笑着问摊主:“可否尝试一块?我是外地人,还没吃过此地的杏仁酥。”
“自然可以。”摊主递上一块。可表姨并不接,反朝身后示意。那随行的护卫就自己拿了一块放入口中,片刻,对表姨点点头。表姨这才问价结账,看着小贩包好东西,让护卫收下。
我第一次见买东西如此复杂,有些吃惊。而赫连境在一旁静静看着,似习以为常。我想想,心下便将此记下了,盘算着立马实践这份新知,打算忍耐口腹之欲拒绝面摊老板。
表姨却带我们去桌前坐下:“虹羽喜欢什么,尽量都买齐,带上吧。”
我大惊:“真的吗?”
她颔首微笑:“自然是真的。”
“那我喜欢……”我一口气报了十几家小摊和商铺。
她听罢,还是对身后示意。随即,那名护卫离开我们,去其他摊前挨个为我采买。
我震撼不已,心中暗暗涌动着一股陌生的兴奋感,隐隐感觉触摸到了一丝今后生活的影子。那影子没有具体的形状,但气势恢宏,金光灿灿,正如初见表姨时所感受到的风采那样,叫我驰往。
然而,不到半刻钟后,这份驰往便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