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龙涎香的馥郁也压不住那股无形的硝烟味。龙椅上的大肖天子萧世衡,面色透着不健康的蜡黄,眼窝深陷,裹在厚重的明黄龙袍里,更显羸弱。他微微喘息着,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阶下剑拔弩张的两派重臣。
兵部尚书李仲勰,身着绛紫官袍,手持玉笏,声音激昂,字字如刀,直指殿心:
“陛下!北境副将林烬,僭越跋扈,铁证如山!钦差监军张让奉旨监军,竟被其公然藐视,拒之关外,视圣旨如无物!此等行径,与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何异?铁门关大捷,实乃贺擎苍元帅根基深厚,将士用命,岂能尽归功于林烬一人?且其来历不明,身负疑点,军中早有风闻其与前朝余孽或有牵连!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夺其兵权,锁拿进京,严加勘问!以儆效尤,正国法纲纪!”他身后,一众依附的御史言官纷纷出列附议,唾沫横飞,仿佛林烬已是十恶不赦的逆贼。
张让匍匐在地,哭天抢地,添油加醋地诉说着自己在铁门关如何被林烬羞辱,如何担惊受怕,如何“为陛下社稷忍辱负重”,其情凄切,其状堪怜。
阶下另一侧,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丞相高士谦,却如渊渟岳峙,不动声色。待李仲勰一党声浪稍歇,他才缓缓出列,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瞬间压住了殿内的嘈杂:
“陛下,李尚书所言,忧国之心可鉴。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扫过李仲勰,“边关大将,统兵御敌,乃国之干城。林烬于铁门关绝境之中,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破狄军二十万,焚其巫神鼓,此乃不世之功!贺帅重伤昏迷,北境群龙无首,若非林烬力挽天倾,此刻狄族铁骑恐已饮马黄河!此等功勋,朝廷若不厚赏,岂非令天下将士寒心?令忠勇之士齿冷?”
高士谦顿了一下,观察着皇帝疲惫却并非全无反应的神色,继续道:“至于张公公所言‘藐视钦差’。。。边关战事瞬息万变,主将临机专断,亦是常情。张公公初至,不明军情,或有些许误会。林烬年轻气盛,或有处事不周之处,然其忠勇卫国之心,天地可鉴!若因些许微瑕便行锁拿重臣之举,恐非明君之道,更易动摇北境军心,予狄寇可乘之机啊陛下!”
他言辞恳切,既肯定了林烬的功劳,又巧妙地淡化了“藐视圣旨”的严重性,将其归结为“年轻气盛”、“处事不周”和“战场需要”,更抬出了“军心”、“国本”的大帽子,直击皇帝最敏感的神经——他虽病弱,却绝不愿做亡国之君。
皇帝萧世衡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旁边侍立的老太监连忙奉上参汤。他啜饮几口,浑浊的目光在高士谦和李仲勰之间逡巡,疲惫中带着深深的猜忌和权衡。李仲勰是他用来制衡贺擎苍一派的重要棋子,但高士谦所言。。。北境若乱,狄族再起,后果不堪设想。他更清楚,高士谦这老狐狸,绝非真心为林烬说话,其背后必有深意。
“咳咳。。。高相所言。。。不无道理。”皇帝喘息着开口,声音沙哑,“林烬。。。确有大功于国。然。。。李卿所虑,亦非空穴来风。北境军权。。。不可长久悬于一人之手,尤其。。。来历不明之人。”
李仲勰闻言一喜,正要再进言,却被高士谦抢先一步:“陛下圣明!有功当赏,有疑当查,二者并行不悖!老臣有一策,或可两全。”
“哦?高相且奏来。”皇帝抬了抬眼皮。
高士谦躬身,朗声道:“林烬破敌有功,朝廷不可不赏!臣提议,晋林烬为‘镇北将军’,总摄北境诸军事,授以节钺,代行元帅之权,以示天恩浩荡!然,为稳军心、固国本,当同时擢升贺帅旧部、沉稳持重的朔方城守将王焕为北境副都督,佐理军务。另,遣一得力监军,常驻北境帅府,协理军需,沟通上下,确保军令畅通,直达天听!”他刻意避开了张让的名字,只提“得力监军”。
明升!暗控!分权!监军!
李仲勰瞳孔一缩,瞬间明白了高士谦的毒计!这哪里是封赏?分明是把林烬架在火上烤!镇北将军的名头看似尊崇,总摄北境诸军事更是位高权重,但一个“代行”便埋下伏笔——贺擎苍若“醒来”呢?王焕是贺擎苍的心腹旧将,资历深厚,在军中自有根基,让他做副都督,就是安插在林烬身边的钉子!再加上一个常驻监军。。。林烬看似一步登天,实则一举一动皆在朝廷眼皮底下,处处掣肘!一旦抓住把柄,便可名正言顺地拿下!高士谦这是想摘桃子,把北境军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他心中暗恨,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因为高士谦的提议表面上看,确实“公允”且“稳妥”。
皇帝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此计甚合他意!既能安抚军心,表彰功臣,又能切实加强对北境、对这个突然崛起的“林烬”的控制。
“准。。。准奏!”皇帝拍板,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拟旨!晋林烬为镇北将军,假节钺,总摄北境诸军事!擢王焕为北境副都督!监军。。。人选由高相与兵部速议定夺!退朝!”他实在支撑不住,被太监搀扶着离去。
李仲勰脸色铁青,狠狠瞪了高士谦一眼,拂袖而去。高士谦则气定神闲,捋着长须,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林烬。。。沈砚。。。螭纹佩。。。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他需要更确凿的筹码。
*
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向北境。与此同时,一只羽翼丰满、脚环带着特殊暗记的信鸽,穿越崇山峻岭,更早地落在了铁门关镇北将军府的鸽房。
林烬刚刚送走前来“恭贺”实则试探的王焕,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王焕那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眼神,话里话外提及贺帅旧恩、暗示“稳妥为上”的言辞,都让他嗅到了浓重的阴谋气息。他展开鸽腿上取下的细小竹管,抽出里面薄如蝉翼的密信。熟悉的清隽字迹映入眼帘,是沈砚的笔迹:
“烬:
京中剧变已悉。镇北虚名,枷锁实至。高士谦老谋,意在分权控扼。王焕其人,贺帅旧部,刚愎守成,可用而不可信。监军必为其爪牙,或为张让之流。
李仲勰张让一党,构陷之心不死,恐借贺帅做文章。贺帅安危,重中之重!当遣绝对心腹守之,饮食医药,必经鸽组之手。昆仑归来,得师门秘药数种,可固本培元,已随此信秘送,由月影转交。
螭纹佩现世之秘,或已为高士谦所疑。此獠贪婪,必以此相胁,欲驱你我如鹰犬。彼以利诱,以柄挟,需虚与委蛇,假意逢迎,争取时日。
北境新定,根基未稳。狄族虽退,内患未除。当速整军备,暗查王焕及监军底细,掌控粮道军需。京中风云,自有鸽组周旋。我已启程,不日抵京。
河清海晏,道阻且跻。此身此志,与君同舟。
砚手书”
信不长,却字字珠玑,将京都的暗流、高士谦的算计、李仲勰的威胁、北境的隐患剖析得淋漓尽致,更给出了清晰的对策。尤其是对贺帅安危的提醒和王焕、监军的判断,与林烬心中所想不谋而合。那“螭纹佩”的警示,更让林烬心中一凛。高士谦果然察觉了!最后那句“河清海晏,道阻且跻。此身此志,与君同舟”,则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林烬心中的阴霾和孤愤。
尽管两人因身份立场的敏感——他是手握重兵的边将,沈砚是身份成谜、势力庞大的情报头子,无法在信中彻底敞开心扉,确认那尘封的“林烬”与“沈砚”之名,但这“烬”与“砚”的称呼,以及信中毫不保留的谋划与支持,早已胜过千言万语。他们之间,无需言明,已然是生死相托、志同道合的“同舟”之人。
林烬提笔,蘸满浓墨,在特制的薄绢上飞快书写:
“砚:
信悉,甚慰。高李之谋,洞若观火。贺帅处已布黑鸦死士,三层防护,药食必经月影。王焕已至,其心叵测,虚与委蛇而已。监军若至,必为囚笼。
北境诸事,正依计而行。柳遗风整肃军需,卓有成效,已控七成命脉。整军汰弱,暗练新锐,唯缺钱粮。
螭纹佩在此,安然无恙。高贼若以此相胁,便是自寻死路。彼所求者,权也。可饵之以虚利,缓其图穷。汝入京,龙潭虎穴,务必慎之又慎!鸽组虽强,难敌明枪暗箭。若有需,北境铁骑,随时可‘清君侧’!
狄族王庭内讧加剧,阿史那摩重伤遁逃,其弟阿史那炎新立,根基不稳。此乃天赐之机,待内部稳固,当犁庭扫穴,永绝北患!然,需先安内。
珍重自身,待君佳音。河清海晏,必由我手!
烬复”
他的回复同样简洁有力,汇报了北境部署,表达了对沈砚入京的担忧,更展现出一代枭雄的魄力与决心——若真被逼到绝境,他不惜以“清君侧”之名,挥师南下!最后对狄族局势的分析和“犁庭扫穴”的展望,则充满了铁血统帅的锐气。一句“河清海晏,必由我手”,更是掷地有声的誓言。
他将密信卷好,塞入竹管,交给最信任的亲卫:“用玄字号信鸽,最快速度,送至京畿清音茶楼。”看着信鸽再次冲入云霄,林烬的目光投向南方京都的方向,心中默念:阿砚,京都风云,靠你了!待我扫平北患,定与你共践河清海晏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