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日间穆玄英对他诚心夸赞生来天资,当时也只觉得有些好笑。
没有谁天然便有一身本领,若非一番磋磨,又如何铭记入血骨。
恶人谷从非暖乡净土,如此弱肉强食啖肉吸髓的地方,谷中人叛逃也不过寻常。时而是他一柄血刃,将那些昔日的楔子尽数拔除。
是啊,千山百川,偏他将这样的地方视作桃源乡,如鱼得水,总有些注定不得善终的味道。然游鱼归于江海,纵使自由,也总有镣铐。
若不再选择做孤狼,便要做那群狼中至高无上的狼王。人心皆不可靠,唯有掌中所有,最是坚牢。是他始终不曾动摇的生存之道。
他话未尽言,穆玄英已听出弦外音,干燥温暖的手掌包拢住他替自己摁揉穴道的指节:“今时顾昨日,多是错失和遗憾。但人生在世,无非是在对的节点做应做之事。况且除了来时路,总还要看看归时途。”
行路难,行路难。都道人生百年多歧路,可当浮云不再遮望眼,也不过回首与前看。
他将圈住穆玄英的手臂渐渐收拢,动作虽轻,却有着无不珍重的味道:“人间有我的来路,我也早在这红尘中找到了归途。”
穆玄英定定看着他,指尖顺着脊背的疤痕蜿蜒而上,倏尔偏过头,在他大臂长疤的尽头咬了一口。
这一口不轻不重,浅浅齿痕余红,只能算是种情人间的缱绻温柔。莫雨失笑:“你是小狗?不如再咬狠一点?撕开血肉,留下疤痕,长成你想要的形状,或许我就会永远是你的。”
“你只会永远属于自己。”穆玄英复吻了吻那处齿痕,将这颗总是很倔强的头颅搁在自己心口,“况且,我想你应该是很疼的。”
那些不堪过往与残酷,穆玄英从前不曾知晓,以后本也不必知道。就如同他背后狰狞的伤疤,品酌够了曾不欲生的痛楚,也应在年岁中消弭了来处。
如此就很好。
可穆玄英吻着他早已不会疼痛的疤痕,抱着他疲惫却不自知的身体,始终义无反顾选择他的全部。
天下虽大,众生百舸,却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充满怜惜地亲吻他的伤痕。
不是为了力量的等价交易,不是修罗道上的恩怨报偿。
唯在这双眼中,他的伤痕才曾是最淋漓的伤口,最真实的痛楚。
世人畏他惧他,如待洪水猛兽,如遇修罗夜叉。
可他也曾在浓烈的爱意中被期待着降临,也曾被似锦繁花簇拥于命运的高塔,不是生来不见天日的魍魉厉鬼,不是活着便要啖肉饮血的野兽。
幸而还有这样一双眼凝视着他,记着他的来路,牵引他的前途,或为他一哭,或替他一痛,最终将所有不甘又或不堪疏渡。
那爱人的眼慈悲如斯,如高坛之像坐看人间诸般业果,悬泪带笑,皆不一言。
终有一日,罗刹俯首,合掌顿悟。
“不疼。”莫雨无比珍惜而贪婪地吻着那颗有力跃动的心脏,沿着柔顺向自己敞开命门的颈项,将两屡滚烫的气息交织融汇在湿润的唇角。
他的一生,一身顽甲利刺,唯有一双唇足够柔软,可为心上人奉出所有怜爱。
他喃喃自语,也像是终于给出了穆玄英先前问题的答案:“不会再疼了。”
穆玄英闭上眼,乱了鬓发,皱了衣襟,渐渐气息也不再平静。
他好像也有些吃醉了,变得像雨像云又像风,轻盈地起飞,又彷徨地下坠。
他此刻身是临渊人,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抱紧了莫雨,没有松手。
沉默破开土壤,在耳鬓厮磨中长出柔软的藤蔓,纠缠着开出甘美馥郁的花。风月款款眼波流转间,足以让痴人长酣如醉,俯首称臣。
但它又是如此温柔,在那些看不见的伤口上撒下疗愈的蜜粉,星移斗转,脉脉舒展着无言可诉却蓬勃浓烈的爱意。
如是沉默便不再是沉默而已。
灯中的飞蛾终于烧着了翅膀,扑扇间将灯纸一并点燃。
小黑猫身手矫捷地跳下石桌,又蹿上墙头,发出细微如呜咽般的声音。
重重帷幔中挣扎着探出只布满青筋与汗水的手,徒劳地抓扯着什么,不多时又无力地垂落下去。燃烧的纸灯被打翻在地,滚了几圈,尽烬而熄。
赴火的自由向死而生,脱离了尘寰枷锁,飞灰张扬簌簌,在夜空中拥抱着盘旋消散。
05
“这边这边,再往这里来一点。”
“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