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失败的沙场上,哪怕是新生幼崽,也一律要和成年俘虏同样斩草除根。
他和其他幼崽又很不同:在原形通通是山羊的恶魔族里,他却是一只绵羊。
山羊勇敢、敏捷、强悍,可以轻松踏平任何阻碍;而绵羊温顺又懦弱,只会咩咩叫着摇尾乞怜。
英明神武的魔鬼一族,怎么能是可笑的绵羊呢?
小小的幼崽总因这份差异被同族打压和欺凌,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它会成为自己的救命稻草,转运金符。
他仍然记得倒在血泊中的那一日,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过量的疼痛反而麻木。耳边嚎啕声、尖叫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他在这场盛大的交响乐中觉得很困,想睡一会儿。
神与魔鬼的交锋不会有人造武器的硝烟,天际仍是清透的蓝。他盯着渺远的天空,意识维持不住地直往下沉。
一抹战场中不该有的纯白掠过他眼前。
小恶魔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想揉揉眼,可惜胳膊早就断了。
他只好用力眨啊眨,那片萦绕着金色流光的纯白依旧没有消失。
不是幻觉。
小恶魔抬起头,对上一双比天空更纯粹、更澄澈的蓝眼睛。
那双蓝眼睛疏离寂静,即不印着战争、死亡和权柄,也未盛有愤怒、喜悦或悲伤。
但倒映出幼崽脏兮兮的、仓皇的小脸。
“还有力气站起来吗。”
那个声音说。
小恶魔从相见的第一面就发现了,诸神之神就算是提问也从不用问号,总以冷冰冰的句点结尾。
无论何时,祂永远平静,永远淡漠,情绪永远稳固——或者根本不拥有所谓的「情绪」。
这是自己的机会,小恶魔想。
唯一的,不抓住就会永远错过的机会。
他抬起另一边还勉强粘连的手臂,抹掉眼前糊住视线的血污,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意志和力气从尸骸堆里爬起来。
“有!”他大声地回答。
他以为自己在大声回答。其实细若游丝,比绵羊的哼唧还要小声。
但神还是听见了。
祂没用问他要不要跟自己走,这根本是个不可能被拒绝的问题。
神明赤足而行,却总是洁净,脚尖落下的每步都踩出小朵熠熠生辉的重瓣金莲。
纯白神袍衣摆迤逦,拖曳过血流成河的战场,自始至终没有沾上丁点污渍。
冲天的血腥和腐臭味中,唯有祂身周浮动着淡淡的、与世隔绝的香气。
那香味清雅,像冰也像雪。小恶魔不知道更像哪一个,只知道好好闻,说是勾魂夺魄也不为过,叫他摇摇晃晃跟了一路。
到后来,受伤的幼崽走不动了,倒下之前想也没想伸手抓住近在咫尺的、在眼前晃动了很久的纯白。
他脏兮兮的小手黏着神明的衣角,黏下一个黑乌乌的小手印。
小孩惶恐,不知该不该松手。
但神明只是低头瞥了一眼,并未表现出介意。
于是他鼓足勇气就这么跟了一路。跟着神明走过尸山血海,走过神族或诧异或眉头紧锁的打量,走过魔族憎恶的、羡妒的目光,走过正在凋零的碎片世界。
祂自始至终没有拂开他的小手。
如果是这样的神明——
小恶魔仰起脸打量祂肃静华美的侧颜,忍不住想。
就算是这样的神明。
会不会有一天,也会为谁掉眼泪?
又是什么人,能有如此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