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明星稀,夜凉如水。屋内烛光曳动,人心无措。
富安抓药回来后,长兴便和他一起,到负责舍馆学子日常起居事务的许伯那里,借来了药罐,在屋外架起炉火煎药。药煎好后,放置到温热,长兴便端着药进到屋里,俯下身轻声唤着他的公子潘岳……天到此时,潘岳已整整晕厥了足足一个时辰之久了,众人观其面色也终于开始渐渐地有些红润之态了,偶尔也会皱起眉头、轻轻地呻吟一两声,看情形,是在慢慢地好转了。夏侯湛和刘蕃二人齐力把潘岳缓缓地从榻上扶起身,长兴则用汤匙小心地往潘岳口中喂送一些药水,无奈,潘岳的嘴根本就不张开,药水都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长兴见此情形,伤心地哭了。他和潘岳从小玩儿到大,何曾见过他的公子为了什么事情难过、痛心到如此地步,可如今为了他心上的红颜嵇墨菡,潘岳把自己想做的、该做的,都做了,卖马舍命觐见司马昭,回家后挨打受罚关禁闭,然而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墨菡小姐就像在这人间蒸发了一般,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好在潘岳的身体底子不错,时辰渐到午夜,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之时,长兴却分明清晰地听到他的公子、弱弱的声音唤了他一句“长兴,……”
长兴心头猝然一阵狂喜,“公子,你醒了,可感觉好些了?你口渴不?”
夏侯湛等人闻声也一骨碌坐起了身,齐齐地来到潘岳的近前,“安仁,你终于醒了,可好受些了?”
潘岳朝着他们微微地笑了一下,把长兴送到他嘴边的温水,稍稍抿了一口,有心无力地答了一句,“我好多了,……”接着便又合上沉沉的眼皮,沉沉地睡去。
……
一连三日,潘岳就是这样无精打采的时而昏睡,时而清醒,除了喝些药水,滴米未进,人比黄花、瘦弱憔悴,更无只言片语想说,只总是一个人静静地躺着,神思倦怠,愁眉紧锁……
老师向秀闻知后,来舍馆看望了潘岳两次,见他根本无力起身更别说与人交谈了,遂也只好安慰了几句,嘱咐他按时服药、好生休养,言说过些时日再来看他,便告辞离开,为的是能够让潘岳清清静静地独自休息。
就这样了无生趣的七个日日夜夜,在潘岳的混混沌沌中悄然溜走,大病初愈后的他,有如涅槃重生般、开始能够直言面对眼下残酷的现实了。
“安仁,恕我说话有些直接,我已向长兴了解过你患病的缘由,看开些,一切还是随缘吧!”晚风轻拂的书院凉亭中,夏侯湛陪着病愈后的潘岳一起谈心、聊天。他们各自的仆人富安和长兴,则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凉亭内,安静地看着、等候着他们。
“唉,……”潘岳轻声叹了口气,“世事难料,也不知她一个小小女子能到何处安身!”
“长兴对我言讲,她是嵇中散的女儿,生的国色天香。”
“对,她极美,又颖慧明敏,她是我这一生唯一会爱的女子。不管怎样,我以后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寻到。”
“安仁,若是她根本就不想让你找到,抑或是,她不想拖累你呢?”
“不会的,她不会这么狠心,我与她初次见面即两情相属,孝若兄你看,这是她送与我的兰花绢帕,我时时都带在身边……”潘岳说完,便从袍袖之中取出了墨菡送给他的那块绣着浅绿色兰花的白色绢帕,夏侯湛接在手中看了一会儿,笑着说道,“安仁,愚兄我很羡慕你,羡慕你能有这可想、可盼、可等之人,但愿你们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
“孝若兄如此优秀,天下的女子恐怕早已趋之若鹜,怎会没有两情相悦之人?”
“贤弟说笑了,当真没有,不过愚兄日后,一定也会遇到像嵇中散的女儿一样绝色的女子的……”
话说到这里,夏侯湛不由得耳根发热、满面通红,手足无措地站起身言道,“安仁,不如我们到荷塘边走走吧,那里景色宜人,定能让你忘了眼前的愁苦。”
“好吧,就依孝若兄所言,走吧。”
夕阳下的荷塘如梦如幻,潘岳和夏侯湛漫步徜徉于岸边的小路上,推心置腹、无话不谈。说来也怪,潘岳本不是一个随便就可以向别人吐露心声之人,可是却愿意把他内心的一些想法,甚至情感方面的事,都说与夏侯湛听。而夏侯湛本就比潘岳开朗些,故而就更乐于向潘岳敞开心扉。潘岳佩服夏侯湛文武全才又重情重义,夏侯湛爱惜潘岳的文才远胜于自己且人品贵重。二人在一起默契得简直比一母所生的亲兄弟还要亲上几分。
“安仁,你的身体可安好了?”
听到问候,潘岳抬头,才注意到,原来是老师向秀也在踏着夕阳临河赏景,“弟子已完全康愈了,多谢老师挂念!”潘岳赶忙面向老师深深地一礼。夏侯湛虽不在向秀的学堂读书,但因为知道是书院的老师,故而也很自然的给向秀行了一礼。向秀夸奖他颇有当年嵇康的风范。
“安仁,不知我们师徒可否一起谈谈心呢?”向秀笑着看向潘岳。
“当然可以了,弟子求之不得。”
夏侯湛见此情形,便主动向潘岳告辞,言说自己去找刘蕃一起切磋切磋武艺,而后就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安仁,因何突然间就病了呢,而且还病得那样严重?”向秀的目光中充满了对自己爱徒的关切。
“弟子,……”潘岳犹豫着,不知自己这儿女情长之事,是否可以讲给老师听,但转念又一想,老师向秀乃是中散大夫嵇康挚友,说出来也无甚可害羞的,再者,凭老师对嵇康一家人的了解,或许他还能提供一些关于墨菡去向的建议呢。思想到此,潘岳便迂缓着把自己因何得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讲给了向秀听。
向秀听完潘岳的讲述,眼眶也湿润了。他也为墨菡母亲的不幸离世感到万分悲痛,他说:“如今想来嵇康也真是狠心,撇下妻儿,自己慷慨地去了,害得一双幼小的儿女孤苦无依。”
“唉,……”话到此处,向秀禁不住长叹一声,接着说道,“安仁你有所不知,司马昭在拘捕了嵇康以后,还要威逼为师我也吞下这枚‘苦果’,我应本郡的郡上计到洛阳,他威逼我说,‘你以前不是要隐居吗,怎么不学人去采薇了呢?’我没有嵇康那样的骨气,为保命计,只得顺其意说:‘像巢父和许由这样的人,并不了解尧帝求贤若渴的用心,所以隐居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那司马昭见我还算恭顺,便封了我一个散骑侍郎之职,怎奈我无心政治,更觉愧对嵇康,所以就主动请辞,来了太学教书。我本住得与嵇康家相近,可自从来了洛阳,便从没回过家乡,总觉无言面对嵇康的亡灵,更不忍去看那物是人非的伤心之地。以致于也没能照顾到嵇康的妻儿老小,说来真是羞愧无言哪!”
“老师,这都是强权政治不给人活路,与您没有任何相干,我现下只是苦于寻不到墨菡的下落,……”潘岳一边安慰着念念不忘自责的老师向秀,一边又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安仁,你也不要太多挂心,墨菡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是个异常坚强的女孩子,性格倔强得就像她的父亲,没有什么困难可以打败她,而且她的父母泉下有知,也一定会保佑她平安的。若是你二人缘分未尽,自然会有重见的一天。”
潘岳和老师向秀边走边聊,忽见前面一块大石上雕刻有许多文字,向秀在那块石头前站定后,转头对潘岳言道,“安仁,你可随我过来看,这块石头上的文字,就是当年太学把嵇康请来抄写经书,而后刻在石头上当作范本的。”潘岳闻言站住脚步细看,见嵇康的书法真是有如“抱琴半醉,酣歌高眠。”又若“众鸟时集,群乌乍散。”真堪称是“银钩铁画,矫若惊龙”,令人叹为观止。
“安仁,你可知道,每当我想起我与嵇康的友谊,想起他在世时,我、他、还有吕安,一起谈诗论文,一起打铁,一起逍遥、谈天说地的悠悠往事,我就会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来看他写的字,默默地在心底祭奠他。”
潘岳注意到,老师向秀的眼里不知不觉间又盈满了泪花。
“他是一位世间罕有的‘奇才’,却无辜枉死于强权政治的屠刀之下。他不仅相貌伟岸,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的诗文无人可与之匹敌,书法写得更是一绝。而且他又颇通音律,他的‘广陵散’堪称千古绝唱……”
“唉,……”向秀话到这里,又止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而他这个人最致命的一点,就是极端重视自己独立的人格,他如果愿意苟且一点,别说去谄媚奉迎了,只要他不那么高傲,他就可以官高爵显。可他却偏偏不想往这些,他宁可在家里打铁以自娱。我那时经常和他一起,在他家门外的柳树底下锻铁。他什么都玩得好,就连打弹弓,都可以把天上的飞鸟打下来。这一点,他的女儿墨菡很像他,别看墨菡是个女孩子,可她若是打算一门心思干一件事情,就会像她的父亲一样,干得非常出色。”
“弟子也看得出,墨菡是个异常聪慧的女子,唉,可惜她红颜薄命,多灾多难,也不知她如今到底身在何处!还有嵇绍,他才刚满十岁,我那次去到谯国大牢,也没能找寻到他,眼下更不知他小小年纪身在哪里,有谁照料哇!”潘岳腹内酸痛、感慨声声,只将心内万千的情丝寄托与明月,未知明月能否照到他念念难忘、朝也想、暮也盼的、可怜的墨菡!
“安仁,放心吧,为师我今后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打探墨菡还有嵇绍的消息,这是我早就应该为嵇康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