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是新来的学子潘岳呀?”潘岳心里一惊,他没想到,老师向秀站定之后,问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认识自己。
“晚生潘岳初来学院,给老师行礼!”潘岳赶忙站起身来,朝着自己的老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向秀缓步走到潘岳的近前,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一番,微笑言道,“潘岳?你就是在东市刑场和刘伶一起为嵇康喊冤,而后不久,又舍命到晋王宫,为嵇康家人请求赦免的琅琊潘岳?嗯,果然气宇不俗!”
“老师夸奖了,弟子愧不敢当。”潘岳低头行礼答道。
“你当得!”向秀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潘岳的肩头,示意他坐下,而后,便转回身去,走到他自己的几案旁站定,“众位学子,今日在我讲《诗经》之前,我等不如先一起上一堂额外的课,请大家谈谈何谓“气节”,你们尽可畅所欲言,言无不尽。”
“商末,伯夷叔齐兄弟让国,叩马谏伐,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上,是为有气节之人。”一个唤作杜斌的学子起身答道。
“汉时苏武宁死不屈,情愿牧羊也不投降匈奴。苏武当之无愧为气节高尚之人。”刘蕃接着发言道。
左思是第三个立起身来回答老师提问的,虽口齿有些结巴,但却字字铿锵,句句豪壮,“蜀国北……北地王刘谌也堪……堪称节烈之人,其父刘禅以天子之尊降……降我魏国,而他宁死不降,拔……拔剑自刎,是谓烈……烈哉!”
潘岳此时也觉得有好多话如鲠在喉,“弟子以为嵇康、嵇中散乃我当世大贤,节烈之士。跃马出征、捐躯沙场或许容易,但含冤难诉、毅然赴死却是异常困难的。试想,一个人要有着怎样强大的内心力量,才会在最后的一刻去得那样从容!他明知自己是冤枉的,可就是不肯低头向强权投降,只因他觉得,一个人若是放弃了自己的人格,那么,这个人即使再苟活于世上,也已没有任何价值!”
潘岳在说这些话时,双目之中早已不自觉泪光晶莹,而他又哪里知道,他的发言,字字句句皆如利刃一般,在一刀一刀地刺痛着向秀……刺痛着向秀那颗一直挣扎在生死边缘,自愧、矛盾的心。
“好,大家说的都很好,历朝历代,都曾出现义烈豪气之士,令万代景仰!今日在这里,作为你们的老师和长辈,我也想把我对你们的尊敬之情表达出来,为的是,你们曾经去到刑场,为我最好的友人嵇康,请愿、喊冤。我与嵇康乃是志同道合的多年至交,可惭愧的是,嵇康刑场赴死那日,我却改节自图,行进在赴任的途中……”向秀是背转身去听完潘岳的激情陈述的,因为他不想让他的弟子们看到他落泪。良久,他才稍稍平稳住自己的心绪,一番真诚的总结性发言过后,他竟然站在原地,朝着满学堂的弟子们深深地施了一礼。
“老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强权之下的生命,就像浮尘一样轻忽。您大可不必太过自责,我等不可能人人都似嵇中散一样,但只要心中浩气长存,便会无愧于‘气节’二字。”潘岳是个感性之人,他一见自己的话语,勾起了老师向秀内心深处的剧痛,便赶忙快步走过来,扶起老师,诚挚地安慰道。
随后,以欧阳基、刘蕃、左思等为首的其他学子们,也都围拢到了向秀的身旁,真心真意地劝慰着自己的老师,“老师,安仁所言极对,只要我们胸存正义,便会无愧于心……”
向秀抬眼,环视着近旁这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后生,内心感慨万千,许久以来压抑在他心头处的那份不甘与愤懑,似乎时至今朝才终于得以发泄,“今日为师我,向你们——我的弟子们,倾吐了心声,觉得宽慰的很,我如今最为引以为傲的事,就是能够弃官来到太学,我果真是来对了……请你等回到各自的座位,我们接着上课。”
学堂的楼下是一池碧绿的荷塘,如今正是五月天气,和风煦暖、草木青翠,那满池的田田荷叶及初绽的蓓蕾在艳阳的辐照下,泛着鳞鳞片片的金光,时而白鹭飞来,纤纤漫步于层层璧伞之上,临水照影,美得天然。
初来太学的这几日,所见所感,对于潘岳来说,就有如这碧翠的荷塘般纯美、清新,让人飘忽间如临幻境,感觉天地日月都是别样的亲切、温良。
同住一个舍馆的几位学子,都对潘岳关爱有加,特别是夏侯湛,时时处处都表现出对他格外的友善,而且还曾私下为他提亲,说是自己有个嫡亲的妹妹名唤夏侯光姬,小潘岳三岁,非常聪慧可人,不知他可否有意。然而潘岳的心里早就已经被嵇墨菡装得满满的,怎可再容下其他女子,故而便婉言谢绝。夏侯湛对此并无任何气恼之意,而是笑着打趣潘岳,言说他这个妹妹,曾有卜卦之人断其日后有母仪天下之贵命,劝潘岳切莫错过良缘哟。潘岳则一笑置之,夏侯湛便不再提起。
左思家世儒学,虽出身寒微,气俗貌丑,然天赋异禀、颇有才华,每日捧着经史子集,苦学不止。欧阳基家境殷实,为人风趣善谈,也很知学上进。刘蕃本是西汉王室的后裔,豪族贵戚出身,使得他和夏侯湛一样,都颇有些傲气,生性很喜欢豪华奢侈,而且他二人还有一个更为相似之处便是,他们都具有极强的军事才能,颇为精通兵书战法,并且武功也很了得。那夏侯湛不愧是征西将军夏侯渊的后人,一把大刀使得出神入化,神鬼胆寒。而善吹胡笳的刘蕃,则更是一杆长枪“神龙见首不见尾”。
潘岳自来书院,与这四人同处一室之后,才深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潘岳喜欢胡笳动听的乐声,便于闲暇之时,潜心地向刘蕃学习吹奏。潘岳也想学些剑术,便请夏侯湛于书院门外的旷野上,教其练习剑法……每每他向夏侯湛学剑之时,旁边观者刘蕃、左思、欧阳基还有杜斌等同窗学子,拍手叫好的同时,还总是禁不住连声感慨一番,言说他二人一起舞剑,简直是连璧成茵,耀目生辉呀!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潘岳来太学即达十日有余,环境和人人,也已渐渐地从陌生转为熟悉。可是长兴也已走了十多日了,不知为何还不见归来,潘岳每每念起,心内便总会忐忑不定、惴惴难安。他不知道长兴是否已经找到墨菡,不知道墨菡是否安好。
这日傍晚下学后,潘岳照常和夏侯湛等人一起,信步走出了书院的大门,走向远处的绿草地,准备去习练宝剑。猛然,他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怯生生、熟悉的声音,高声喊了他一句,“公子,……”
潘岳的心“咯噔”一下,惊喜交集,迅疾转头寻声望去,但只见他自己的仆人长兴,畏首畏尾、缩头缩脑地牵着马,从“熹平石经”的高大石碑后面绕出身来,“长兴,你回来了?”潘岳丢下众人,不顾一切地快步跑到长兴的身边,双手使劲儿地抓住长兴的两肩,摇晃着说道。
“嗯!”长兴低头,不敢看潘岳的眼睛。
“那、那你找到墨菡了吗?她、她如今可好?”潘岳似乎已经从长兴那充满矛盾的面上读出了什么,故而问话之时,心内不觉慌得要命。
“公子,我、我没有找到墨菡小姐,……”长兴依旧低着头。
“你没有找到她?那牢里和家里你都去了吗?若是都去过了,怎会找不到她?”潘岳的声音像是在吼。夏侯湛等几人因不解其意,赶忙走过来,寻问潘岳到底为了何事,竟至如此情急。
“公子,你别急,你听长兴慢慢对你说,我先去了谯国的大牢,找到了那个牢头,那牢头说,自那日我二人离开以后,他还真是凭着良心,给墨菡小姐的母亲按时熬药侍奉,对她们母女三人也很是照顾。可是、可是……”长兴犹豫着,不敢说出口。
“可是什么?长兴你倒是快说呀?……”潘岳只觉阵阵头根发扎、浑身冒凉气,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冲心头。
“公子,墨菡小姐的母亲她、她亡故在狱中了!”长兴说完,声声哭泣不止。
潘岳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已经从夏侯湛的口中得知,墨菡的母亲乃是沛王曹林的女儿,堂堂曹氏的公主,而今却枉死狱中!叹这人世,荣华富贵、转瞬即逝,生死祸福、瞬息万变,昨日也许还玉马金鞍登高地,今日就难免披枷戴锁狱中人。他最怕发生、最担心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潘岳感觉自己的身子已有些站立不稳,忙用手扶住了近旁的石碑,“那,那你可曾问过牢头,墨菡怎样?出狱后她去了哪里?”
“公子,那牢头说,他也不知,我便又打探着到了墨菡小姐的家乡,看到大门上贴着府衙的封条,墨菡小姐没有回家。我就又向街坊四邻打探墨菡小姐可还有什么亲知近友,她们告知我说,沛王曹林是墨菡小姐的亲外祖父,我便又打马去了沛王府,……”
“那你在沛王府可曾寻找到她?”潘岳已等不急长兴把话说完,便急急地打断了他,急切切地问道。
“公子,那王府的管家出来告知我,说沛王府与嵇康、嵇中散家早已断了来往,墨菡小姐不在府上……”
“哈、哈、哈……”潘岳仰面朝天、断断续续苦笑不止!他抬头痴愣愣地望着头顶的这片天,而这天明明在旋。他低头捏呆呆地瞧着脚下的这片地,而这地偏偏在转。他转头,仔仔细细地辨认着近旁的这群人,却已认不清。他弄不懂他还要在这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人不是人的人世间,意欲何为?白茫茫、冰冷冷的人间,冷得他透彻骨髓!
“公子、公子……”长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住声地呼唤着潘岳,然而潘岳却已没有了丝毫的反应,他昏迷了过去,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是夏侯湛等人协助长兴一起,把他抬回了舍馆……
夏侯湛告知众人在此好生照料潘岳,他自己则急匆匆亲自骑马,带着随身仆人富安,进城去请郎中。
好在天色尚明,时辰还早,城门并未关闭,也就一顿饭不到的光景,夏侯湛便带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那郎中把手搭在潘岳的脉搏上,用心细致地诊断了一会儿,看样子像是胸中有数,提起笔来刷刷点点便开好了药方,而后告知众人且放宽心,言说潘岳乃是一时急火攻心,加上近日来身体有些虚弱,才导致他晕迷不醒,只要病人按照他的药方按时用药,再休养些时日便可康复了。
夏侯湛吩咐仆人富安把老郎中送回城里,并按照药方把药抓好带回,他本人则一直都是和长兴等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守候在昏昏然、人事不省的潘岳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