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却摆手,打断他,“不必再劝,长安,你带人都回京吧,听候……圣上旨意。若是不愿,该投军便投军,若想回乡,便回乡。这些年幸苦你们了,不必再跟着我。”
顾长安怔在原地,双手在袖中紧紧攥成拳。
他认识谢执多年,自少年跟随至今,见过他在朝堂上冷厉如霜,也见过他于战场中杀伐决断。那样的人,本该生在庙堂之高,手握乾坤,纵横捭阖。
可如今,他竟说要辞官,要舍下名与利,要留在这偏僻之地,只为一人。
顾长安心口骤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酸楚。不是不敬,而是难以置信。谢执一生锋芒,何曾低头认过命运?可眼下,他却甘愿低头,将一切弃之。
他想劝,可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哽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顾长安鼻尖一酸,竟红了眼。
他俯下身,长长一叩:“属下……谨遵大人吩咐。”
谢执看了他一眼,淡淡点头,“去吧,趁天晴,路好走。”
门阖上那一刻,风穿堂而过,谢执的背影瘦削而孤峭,仿佛已与庭院的竹影融为一体。
顾长安心口明白,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诀。
屋里只剩谢执一个人了。
他在原处坐了片刻,抬手按了按胸口旧伤。疼意并不猛烈,却像一枚小小的钉子,嵌在肉里,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细微却清晰的钝痛。
窗外,清晰的市井声传来。隔壁有人挑水,木桶的铁圈与井口青石轻碰,“当”的一声脆响;不知谁家的鸡在扑腾着翅膀,扬起一小片带着尘土的草屑;远处巷口,
隐约传来货郎悠长的吆喝……
他慢慢站起身,去开了窗,朝隔壁那道不高的墙望了一眼——紫藤垂挂,花穗还在。
就这样沉沉望着,望着,直到天光大亮,直到日上中天。
直到隔壁小院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飘来淡淡的饭菜香气。
他缓缓关上窗,走到屋内,换上粗布旧衣。接着,他坐到铜镜前,开始往脸上涂抹深色的膏泥,掩盖住原本过于清癯冷峻的轮廓。仔细贴上花白的短须和眉毛,又用炭笔在眼角、额际勾勒出几道深刻的皱纹。
他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拐杖,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偻下去,履蹒跚地走出自己的小院,回身轻轻掩上门。
几步路,便到了隔壁谢昭家的院门前。
叩、叩、叩。
谢昭很快开了门,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老伯,您来啦!快请进,饭菜刚做好,正热乎着呢!”
谢执浑浊的眼睛抬了抬,目光飞快地掠过谢昭的脸庞,在那纯然的笑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迅速垂下,“……哎,好,好。劳烦……姑娘了。”
他拄着杖,迈过门槛,动作迟缓而带着老年人的滞重。
谢昭引着他往里走,一边絮叨着:“说什么劳烦,老伯您太客气了。”
饭后,谢昭坐在紫藤花荫下,面前摊着一块靛青色的粗布。
夏枝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春桃在一旁帮着裁样。她们要给隔壁林婶刚出生的小孙子做一件肚兜。
谢执饭后没走,坐在小矮凳上,远远看着她低头穿针,细韧的棉线在她指尖灵巧地穿过针鼻。阳光透过花叶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谢执挪近了些,浑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拿针的手指。
她左手食指指根处有一道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月牙形浅疤。
那是她九岁那年,非要学着他削梨子,结果刀锋一滑……当时鲜红的血珠涌出来,她没哭,只是扁着嘴,泪汪汪地看着他,小声说:“阿兄,疼。”
他心疼得不行,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包扎,一边板着脸训她胡闹,心里却恨不得那伤是划在自己身上。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旧日的温暖与尖锐的痛楚,几乎冲破他精心构筑的伪装堤坝。他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试图用这狼狈掩饰瞬间翻涌的情绪。
“老伯?”谢昭立刻停下针线,关切地望向他,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拍拍背。
谢执慌忙摆手,咳得更加撕心裂肺,声音嘶哑:“没……没事……老毛病了……呛……呛着风了……”
谢昭看着他咳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倒了碗温水递过去:“您慢点喝,顺顺气。”
待他平息,她才拿起针线:“老伯,您老家是哪的呀?”
谢执顿了顿,用早就编好的说辞缓慢回答:“哦……老家在北边,一个穷山沟里,出来几十年喽……早就荒了,没什么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