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脑中一愣,刚要脱口而出“近日未曾温习”,眼角余光却瞥见太后案桌上摊着一卷《左传》,墨迹尚新,显然是近日常翻。他心思一转,躬身答道:“微臣近日正研读《左传》。”
“哦?”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深,“哀家近日也在翻这本,倒是巧了。”她抬手示意案上的书卷,“不知齐王读到哪一篇了?”
齐王拱手,语气沉稳:“微臣刚读到《郑伯克段于鄢》。”
太后眉梢一挑,似有兴致:“这一篇,哀家也反复看过。郑庄公隐忍多年,终克共叔段,你从中读出了什么?”
“微臣愚见,”齐王缓缓开口,字字斟酌,“《郑伯克段于鄢》,看似是兄弟阋墙,实则是纲纪与私欲的较量。共叔段恃宠而骄,逾制筑城、聚敛甲兵,早已背离臣子本分;郑庄公虽有‘欲擒故纵’之嫌,却终究是为了维护宗法制与国家安定,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共叔段的结局,皆是咎由自取。”
太后含笑点头:“齐王既是读到郑庄公之事,哀家也想说几句浅见。”她指尖轻叩案几,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影上,语气柔缓却带着几分怅惘,“郑庄公与共叔段,本是一母同胞,自幼一同长大。庄公登位后,念及兄弟情分,对段多有纵容——他要城,便予之城;他要兵,便拨之兵,事事都想着‘让弟弟几分’,生怕伤了手足和气。这份爱弟之心,哀家读来,倒是颇有感触。”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齐王,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世人都说郑庄公‘隐忍’,可哀家倒觉得,那份隐忍里,藏着的是手足情深的柔软。若不是真的疼惜弟弟,又何必这般步步退让?只是他终究是一国之君,肩上扛着百姓与社稷,不能一味纵容,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也只能狠下心来——这份两难,想来只有身处其位,才能真正体会。”
齐王拱手,神色恭敬,语气却沉稳有力:“太后所言极是。郑庄公确是爱弟,那份退让与包容,是发自肺腑的手足之情,半点掺不得假。”他话锋一转,目光坦然,“可太后也说得好,他终究是国君,不能失了分寸。他的退让,不是无底线的纵容,而是给了弟弟改过的机会;他的决断,也不是无情,而是为了守住国家的纲纪与百姓的安宁。”
他顿了顿,字字斟酌,始终不涉朝堂纷争,却句句暗合当下:“郑庄公心里清楚,什么是私恩,什么是公义。兄弟之情要顾,可国家的规矩不能破;个人的偏爱要藏,可身为君主的责任不能丢。这份‘爱而有度、让而有节’的分寸,才是最难得的。”
太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轻轻点头:“齐王说得通透。爱弟之心,人皆有之,可若是没了分寸,纵容其逾矩妄为,到头来,不仅护不住弟弟,反而会连累家国,害了他自己。”她语气添了几分郑重,“哀家召你前来,便是想听听你这番见解——你既懂郑庄公的两难,也该明白哀家的心思。”
齐王垂眸一笑,语气依旧恭谨,却字字带锋:“太后,《郑伯克段于鄢》后,尚有‘黄泉相见’一段——郑庄公既克段,又逐其母姜氏,誓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虽悔悟,却也只能掘地见母,终是隔着一层‘黄泉’的隔阂。”
他抬眼,目光坦然与太后相对,语气添了几分意味深长:“想来郑庄公心中,未必没有母子情分,只是姜氏偏爱共叔段、纵容其逾矩的过错,终究成了难以抹平的裂痕。”
太后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笑意又回到眼底:“齐王所言有理。不过哀家却知《左传》另一则故事——僖公二十八年,晋楚城濮之战前,晋侯重耳流亡在外,得楚成王礼遇。成王问重耳,他日若得返国,何以报之?重耳答曰:‘若以君之灵,得返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点了点:“你看,重耳受楚之恩,却不妄许私恩,只以‘退避三舍’为诺,既全了情分,又守了国体。后来两军相遇,晋军果然退三舍,既不失信,亦不丧志,终以理服人,以义制胜。”
齐王眸色微动,拱手道:“太后高见。这‘退避三舍’,是情与义的权衡,也是分寸的拿捏。”
“正是。”太后颔首,语气添了几分郑重,“哀家说这故事,并非要你效仿重耳退避,而是想告诉你——凡事不必做绝。桂宁侯有错,朝堂纲纪要守,可皇家的情分,也未必不能留一线余地。就如重耳,既报了楚之礼遇,又不违本心与国利,这才是两全之法。”
她抬眼望向齐王,目光恳切:“你手握证据,执掌宗正,要明是非、正纲纪,哀家不拦你。可桂宁侯终究是哀家的弟弟,若能留他一条生路,让他闭门思过、永不再干预朝政,既全了国法,也顾了亲情,岂不是比赶尽杀绝更好?”
齐王沉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沉吟,缓缓道:“太后所言,微臣明白。只是‘退避三舍’,需得对方知进退、明好歹。桂宁侯之事,罪证确凿,若他不知悔改,一味顽抗,怕是难有‘两全’之局。”
齐王眸色微动,拱手道:“太后高见。这‘退避三舍’,是情与义的权衡,也是分寸的拿捏。”他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郑重,“臣方才听太后言及情分与国体,忽然想起《论语》中‘克己复礼’之说——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他抬眼望向太后,目光坦然且恭谨:“所谓‘克己’,是敛私欲、守本分;‘复礼’,是归纲纪、合礼法。桂宁侯之事,若想两全情与法,或许正需这般‘克己复礼’的决断。”
太后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轻声问:“齐王这话,是有了稳妥的计较?”
“臣不敢妄称计较,只是效仿先贤之法,略作思忖。”齐王躬身道,“《左传》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论语》亦言‘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桂宁侯若能真心悔悟,不妨效仿先贤‘以义制利’——将私藏之物尽数捐出,补地方民生之亏;自请退居闲处,卸下爵位所系之责,闭门自省,不再过问朝堂俗务。”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这般做法,既合了‘复礼’的纲纪,也全了太后的情分。虽失了一时的富贵尊荣,却能保全身家性命,也让朝堂少了纷争,百姓多了安抚。太后若真为桂宁侯长远着想,这或许是最体面的退路。”
太后闻言,眸中笑意更深,端起茶盏轻轻一抿,语气里满是赞许:“齐王做事滴水不漏,进退有度,倒让哀家由衷佩服。也罢,看来如今此事,也只能照着这般分寸处置了。”
齐王躬身,语气依旧恭谨,却添了几分恳切:“非也,太后。臣并非要学郑庄公‘誓灭于段’,赶尽杀绝。”他话锋一转,目光望向案上的《左传》,缓缓道,“臣曾听闻,太后昔年曾赠诗于桂宁侯,字里行间皆是劝勉,盼他谨守本分、不负皇家栽培。如今想来,桂宁侯若是真能听得进一分半分,也不至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稳:“《论语》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臣既不愿见皇家手足相残,也不愿坏了朝堂纲纪。这般处置,既是给桂宁侯留了体面,也是给太后留了余地,更是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太后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良久才缓缓点头:“你说得是。哀家那首诗,写的是‘紫袍金带非易得,清节廉明方自安’,原是盼他能记着‘清节’二字,可惜……”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怅惘,“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就按你说的办,哀家会让人传话给桂宁侯,让他好自为之。”
齐王拱手谢道:“太后圣明。臣定会妥善处置后续事宜,既全纲纪,也顾情分。”
太后抬眼看向他,目光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有你这句话,哀家便放心了。齐王,你且退下吧,外头风雪大,路上仔细些。”
“臣遵旨。”齐王躬身行礼,转身缓缓退出暖阁,靴底踩在金砖上,依旧是沉稳的“笃笃”声,与来时一般持重。
齐王退出宫门,雪光刺目,风从阙檐下卷来,带着一股清寒。他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头一沉,自语道:“我大周正处危急存亡之秋,民无安身之物,地无固根之基,若再因私废公,纲纪不整,天下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