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目光,望着远处城头的寒旗,缓缓握拳:“如今也该要正本清源,以法为尺,以义为衡,让是非分明,让民心归定。桂宁侯之事,既顾情分,亦守规矩,方为两全之道。”
出了宫门,风雪正紧,秦怀意一路尾随,望着齐王玄色王袍的背影在宫道尽头消失,才匆匆折返寿祥宫。他掀帘入暖阁,躬身禀报:“太后,齐王已出宫回府,神色持重,未见半分轻躁。”
太后放下茶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语气沉稳:“摆驾桂宁侯府。”
“是。”秦怀意应声,忙转身传旨。不多时,宫娥执灯,内侍引驾,黄绸软轿在风雪中缓缓启程。轿帘外,宫灯摇曳,映得积雪路面忽明忽暗,马蹄踏雪的声响与轿轮轱辘声交织,在寂静的街巷里格外清晰。
桂宁侯府内,王世烈正焦躁地在书房踱步,听闻太后驾到,顿时又惊又喜,连忙整了整衣袍,快步迎出府门。见软轿落地,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臣弟王世烈,恭迎太后圣驾。”
太后掀帘而出,秦怀意连忙上前搀扶。她目光扫过桂宁侯紧绷的脸,语气平淡:“不必多礼,进去说话。”
入了暖阁,炭火正旺,却驱不散桂宁侯心头的寒意。太后落座,示意他也坐下,开门见山:“世烈,朝堂之事,哀家都已知晓。齐王的意思,你也该明白——凡事需有分寸,错了,便要认,要改。”
桂宁侯身子一颤,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觉太后的目光如尺,将他的心思尽数看穿。
太后叹了口气,语气添了几分恳切:“哀家昔年赠你那首诗,‘紫袍金带非易得,清节廉明方自安’,原是盼你守得住‘清节’二字,可惜……”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些,“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齐王已拟好处置之法,既全皇家情分,也守朝堂纲纪。你若真心悔悟,便按他说的做——捐出私藏,补地方亏空;退居闲处,卸下爵位之责,闭门自省,永不过问朝政。这般,既能保全身家,也能留几分体面。”
桂宁侯闻言,脸色瞬间惨白,猛地跪倒在地:“太后!臣弟知错了!求太后再给臣弟一次机会!臣弟往后定当谨守本分,绝不敢再逾矩半分!”
太后目光一沉,语气里带了几分锋刃:“你可知吴起的故事?”
桂宁侯连忙躬身:“吴起,臣自然知晓。”
“你可知他为何死?”太后追问。
桂宁侯额角一紧,低声道:“臣只知他善用兵,亦曾行法……至于死因,臣不敢妄议。”
太后缓缓道:“吴起仕楚,明法度、裁冗官、强甲兵,国以富强。然他‘以法行私’,以己之能夺人之路,以严之令伤旧族之心,功成而怨积,名盛而身危。楚悼王崩,宗室旧臣作乱,以乱箭射之,吴起伏尸王庭,终成‘功成而不终’的鉴戒。”
她停了停,目光落在桂宁侯身上,语气更重:“吴起有才,却少‘自损’之明;有法,却无‘容人之度’。你如今之事,亦在‘才与度’之间——才不足以掩过,度不足以全身。若只恃外戚之势、凭一时之好,而不懂得‘克己复礼’、以义制利,纵有十城百兵,终不免为众矢之的。”
桂宁侯喉结一滚,声音发颤:“太后教诲,臣弟……臣弟记取。”
太后轻轻一叹:“记取便好。古人云,‘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若能效吴起之‘强’,而戒其‘刚’;取其‘法’,而补其‘度’,自请退居、以私济公,或可保全身家,亦不失体面。”
桂宁侯听到这话,心中顿觉一丝寒意在背脊上游走,又似有一线清明从迷雾里透出。他垂眸拱手,声音低而稳:“太后此言,深意自在‘功过不相掩、进退各有度’。吴起以法强楚,却少自抑之明;臣弟若能以义制利、以礼自守,或可免蹈其覆辙。”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太后,语气诚恳而含蓄:“太后既念亲情,亦顾国体。臣弟愿以己之私,补地方之亏;愿退居闲处,让爵予贤,闭门自省,不再干预朝务。只求纲纪得正,民心得安,亦不负太后一片教诲与保全之意。”
太后静静听着,目光温和,却不失持重:“你能懂,便是好。哀家要的不是你一时的表态,而是长久的分寸。往后若能守得住‘清节’二字,今日的退让,便是来日的体面。”
桂宁侯再拜:“臣弟谨记。”
太后便摆驾回宫。桂宁侯望着那一行黄绸软轿在风雪中渐行渐远,背影如同一道被风雪吞没的金线。他缓缓起身,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低声道:“是非曲直,未必尽在人言;胜负之数,也未必终在今日。”
他抬眼,目光掠过廊下的寒灯,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又似几分笃定:“来,给我一杯酒。我要痛饮。”
下人怔了怔,连忙上前,却又迟疑道:“侯爷,您都已经……家资尽出,补了地方亏空,怎么还有心情饮酒?”
桂宁侯冷笑一声,抬手理了理衣襟,语气轻慢却不容置疑:“哼,如今太后的话,都已经说明白了。我还会有事吗?”他停了停,像是在玩味什么,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齐王那边,不过是照章办事,太后既有分寸,他也不敢逾矩。”
下人听得一愣,只觉侯爷话里有话,句句藏锋,却又不知他这“痛饮”是喜是悲。他不敢多问,忙取来酒盏,斟满奉上。桂宁侯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入喉,似火又似冰,他却只望着窗外风雪,眼神沉沉,让人看不出深浅。
翌日早朝,天子驾临承光殿。钟鼓未歇,文武百官按班序行三跪九叩之礼,殿内一片肃静。
大太监张贵祥立于御座侧前,声音清亮:“平身。”
百官起身,整衣敛衽。齐王向荣出班,拱手奏道:“启奏陛下。臣奉旨查抄桂宁侯及相关家产,今将清册奏上——桂宁侯王世烈家产共计一千三百万两;所藏古玩字画、珍宝玉器,折银六百万两;田产一万八千顷。度之贵家产共计九百万两;古玩字画、珍宝玉器折银四百万两;田产地亩四千顷。杜之贵家产共计五百万两;古玩字画、珍宝玉器折银二百万两;田产三千顷。按我大周律,凡籍没之产,两成归国库,其余归于皇帝内帑。臣已命宗正寺、户部、大理寺会同封存清点,择日交割。”
话音一落,殿内先是一静,随即是低低的啧啧之声。有人暗吸一口凉气,有人互相递了个眼色,皆觉外戚聚敛之丰,令人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