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摇了摇头,拿起一个蜜枣糕咬了一大口,甜香漫在舌尖:“管他们呢,朕这儿有酒有肉,日子过得舒坦。等他们吵够了,自然会把事儿办了。”说罢,他不再多想,甩开腮帮子继续吃喝,满桌的佳肴被他吃得不亦乐乎,全然忘了朝堂上的争执与张贵祥的劝解。明章宫膳罢,铜炉里残炭尚温,瓷盘间酒香未散。张贵祥躬身近前,轻声道:“陛下,太傅到了,今日听课的时辰已至,太傅在宫门外候着。”
天子一听“太傅”二字,眉梢立刻耷拉下来,拿手揉着额角,一脸苦相:“哎呀,朕今天头疼,实在不舒服。再说了,他讲的那些个东西,朕是十句里懂不了三句,听着就犯困,今日就免了吧,朕不想听,不想听。”
张贵祥忙劝:“陛下,太傅学问渊深,所言皆是治国之道,一日不听,便少一分进益。”
“进益?”天子撇嘴,语气里满是调皮的抱怨,“朕看是‘进困’还差不多。关键是他那江南西道的口音,软乎乎黏糊糊,听着就像春雨打芭蕉,淅淅沥沥催人眠。朕上次听他讲《尚书》,没等他念完‘克明俊德’,眼皮就重得跟挂了铅似的,差点在御座上打盹儿,多亏你悄悄戳了朕一下。”
他说着,还故意打了个哈欠,模仿起太傅的腔调,拖着长音:“‘陛下啊,这为政之道,当如……如江南之水,绵……绵不绝’,哎,朕一听这调子,就想找个软榻躺着,哪还有心思琢磨什么为政之道?”
张贵祥忍着笑,依旧躬身:“陛下,太傅口音虽异,然所言字字珠玑,皆是先帝亲点的辅弼之人,不可轻慢。”
“轻慢倒是不敢,”天子挠了挠头,眼珠一转,想出个主意,“要不这样,你去跟太傅说,朕今日偶感风寒,嗓子不适,改日请他用书面语写下来,朕细细研读?或者……让他先教朕几句江南西道的方言,等朕听惯了,再听他讲课,说不定就不困了?”
他越说越觉得有意思,忍不住笑出声:“你想啊,朕要是能学着他的腔调说‘朕知道了’,说不定还能逗得太傅开心,他讲课也能更有劲儿些?”
张贵祥哭笑不得,只得道:“陛下说笑了。太傅讲学,素来严谨,哪有改方言之理?不如陛下勉强起身,听上半刻,若实在不适,再请太傅告退便是。”
天子撇了撇嘴,磨蹭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起身:“罢罢罢,看在你这么劝的份上,朕就去应付应付。但说好,要是朕又犯困,你可得及时提醒,可别让太傅看出朕的心思来。”
说罢,他整了整龙袍,一步三挪地往外走,嘴里还嘟囔着:“这江南西道的口音啊,真是朕的‘催睡符’,但愿今日能撑得久些……”明章宫东侧暖阁,窗棂糊着云纹素绢,炭火正红,松烟墨香与桂花香缠在一起。孔子画像悬于正中,朱红木案上铺着雪浪笺。天子向昚整衣入内,在画像前正襟危坐,抬手拂了拂袍角,神色故作端肃。
不多时,太傅入阁。他年近六旬,青袍素带,眉目清癯,一进门便躬身行礼:“臣魏良才,叩见陛下。”
天子起身还礼,语气里带着几分少年得意:“太傅免礼。朕今日有备而来。”
魏良才直身,目光落在案上墨迹未干的纸幅,拱手道:“陛下近日温习之书,可曾有所进益?圣人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问之道,贵在日日不辍。”
“圣人的话朕都知道。”天子一笑,伸手把案上那张字纸拎起,抖了抖,“你看,朕今日还写了圣人的字,他们都夸朕好看。张公公——”他转头看向随侍的张贵祥,把字递过去,“你看看朕的字,是不是笔走龙蛇、气象万千?”
张贵祥连忙上前,眯眼一看,只见纸上“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十个字歪歪扭扭,或大或小,笔画忽粗忽细,墨团点点,活像一群醉汉排着队。他忍着笑,躬身道:“陛下的字……精神得很,一笔一画都透着龙气。”
“那是自然。”天子得意地把字转向魏良才,“太傅,你读那么多书,连朕的字都不认识?你这书,怕还不如朕读得多。”
魏良才盯着那行字,愣了半晌,喉结滚了滚,像是被什么噎住,半晌才缓缓道:“陛下写的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正是!”天子一拍案,“太傅总算认出来了。朕这字,是不是比你写的还工整?”魏良才干咳一声,神色尴尬又不敢直言,只得委婉道:“陛下的字……气势不凡,别具一格。只是这‘朋’字的月旁,略宽了些;‘乐’字的末笔,稍显奔放。圣人作字,讲究‘心正则笔正’,陛下若能沉心静气,腕力再稳些,定能更上一层楼。”向昚眼睛一亮,身子往前一探:“那么太傅今天要讲什么内容呢?”
魏良才拱手道:“今日臣给陛下讲管仲辅政,如何助齐桓公强齐富民、会盟诸侯。”
“哦?”天子一拍大腿,“我喜欢听故事!太傅,你给我讲故事吧。”
魏良才神色一正,肃声道:“陛下,《史记》《左传》所载,皆是史实,焉能以‘故事’视之?再说,臣不善讲故事。”
“我又没让你胡编乱造,”向昚不依,语气里带了几分少年人的撒赖,“就把那些事儿说生动些,你都不肯?真是……”他说着,竟往后一靠,瘫在御座上,拖长了声音,“你讲吧。”
魏良才看着眼前这位实在没读过多少书、却偏生爱听热闹的天子,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叹了口气:“好吧。既然陛下想听,今日便不讲章句,只说管仲如何在齐国辅政。”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放得温缓:“当年齐桓公即位,国势未稳,管仲自鲁国归齐,先定‘尊王攘夷’之策,稳住诸侯之心。他说,君主要先安百姓,百姓安则国本固。于是在齐国行‘相地而衰征’,看土地肥瘦定赋税,减轻贫者负担;又设‘盐铁官’,官督商办,盐铁之利尽归国库,既富了国家,也不扰民生。”向昚皱起眉,一脸茫然:“你讲什么故事呢?这是故事吗?我怎么一句没听懂啊?太傅你莫要诓我。”
魏良才忙躬身:“臣未曾欺蒙陛下,这都是《史记》上的事。”
“《史记》上有这个东西吗?”向昚转头问张贵祥,“《史记》里真有这些?”
张贵祥连忙上前,躬身道:“回陛下,奴才未曾读过多少书,《史记》究竟写些什么,奴才也不知。”
向昚“嘿”了一声,把脸一沉:“你这说的也不是故事,干巴巴的,朕不听了、朕不听了。”说着便闹起脾气,往御座上一靠,别过脸去。
魏良才无奈,只得放软了语气:“陛下息怒。若这不算故事,臣便换个说法——当年齐桓公夜里睡不着,召管仲入宫,问他‘国何以富’;管仲不打官腔,只说‘先让百姓富’,然后一步步教他如何按地征税、如何管盐铁、如何用人。陛下想听热闹,臣便把这些事儿说得更热闹些,如何?”
向昚斜眼瞄他:“真能热闹?”
“能。”魏良才点头,“比如管仲初到齐国,市井里有贩盐的、有打铁的,乱糟糟不成章法。他便让人把盐场、铁铺都按规矩排好,该交税的交税,该出力的出力;又在街口立了木牌,写明规矩,谁也不许乱来。不出一年,街上的铺子整齐了,百姓手里有钱了,宫里的库房也满了——这算不算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