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郑光所预告的,他和胖大姐终于结束了热恋期的牺牲精神和受难情结,携手迈进互相嫌弃相互挑剔的新时期。胖大姐自我意识大觉醒,不愿再追随郑光的一切;郑光则意识到除了腿,他和胖大姐再无共同语言。鞋厂的次品鞋开始低价对内销售,人性化地允许单只购买。郑光去意已决,一口气买了二十只鞋,对健全人来说相当于十双鞋,对于郑光就是实打实的二十双,够用十年五年的了。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很神秘,有所保留,你很少说自己的事,我到现在才有点了解你。”临别在即,美芬有些感慨。
“残疾的人都很少讲自家,当然街上那些职业乞讨者例外,做协警以前,我都是尽量避开那条路走的,后来逼着自己往那里站,天天站,慢慢地没什么可怕的了,什么都会过去。”郑光把胖大姐买给他的那条义肢留在了工作台上,金积喜见了,心里一颤,鞋厂又像死亡工厂了。“想不到我能这样轻轻松松地脱身,昨天我还做梦,梦到女哑巴和胖大姐,这两个女人为了我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最后都崩溃疯掉了,梦真的是反的。”郑光发表完感慨,转身就看见女哑巴,不由得面部一阵抽搐。女哑巴来给大家送回礼,郑光多一张照片,正是此前还在和胖大姐热恋时出于忠贞而拒收的那张泳装照,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大海带来好运,祝大哥一路好运,妹。
女哑巴指指自己,左手抵住下巴同时晃动,又指指在场的每一位。女哑巴的一切谢意都是郑重的,“谢谢你”就是“喜欢你”,“喜欢你”有时候只是“谢谢你”。郑光选择相信女哑巴的感激之情,等于承认自己一厢情愿的笑话。郑光收下了照片,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拥抱了女哑巴。胖大姐没有收回那条义肢,胖大姐选择相信郑光此举是一种恶意诅咒,“咒我另一条腿也断掉是吧。”胖大姐对女哑巴的态度也并没有如人们预想的雨转晴,甚至比从前更冷漠。可当女哑巴和小董出双入对地出现在厂里,胖大姐的眼神又会巴巴地飞过去,就像鞋踩地,贴得牢牢的。
如果不是女哑巴和小董去领结婚证,美芬离婚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遍鞋厂。经不住金积喜的关心,美芬大方掏出离婚证说,排了一上午的队。金积喜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婺城的离婚率要大跃进啦。美芬说,我和应邦一早去民政局,离婚大厅前面队伍老长,一对对像流水线作业,结婚大厅那边就只有女哑巴和小董一对,他们两个居然没被吓到对婚姻绝望,厉害的,我和应邦拉着脸没话讲,老老实实排队,我们前面后面都是有说有笑的,后来听出了大概,他们都是从市里赶过来的,市民政局的离婚窗口都爆满了,好像是为了买房子什么的,只有我和应邦是真离婚。
“大半辈子都过来了,有什么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何必给政府添麻烦,”金积喜头一次见到离婚证就多看了一会,“应邦胡搞,你不是一直都晓得的吗?”
“这一次是眼见为实。”美芬说。
“有区别吗?”
“阿梅你认识吧,以前市民广场那一带开布店的。”
“知道的,老牌美女。”美芬的话让金积喜想到郑光的话,想到郑光讲的阿梅和邓裁缝的罗曼史,无疾而终的悲剧。
“镇店之花不是白叫的,”美芬话锋一转,“问题是阿梅女儿是丑女。”
“是吗?”金积喜思考了几秒,说,“那问题一定出在爹身上。”
“可惜了阿梅那么漂亮的基因,问题是为什么应邦会看上这种烂货,我想不明白,更不能接受。”美芬难能可贵地能够包容老公搞外遇,却立场坚定地不容许老公搞的货色太差劲,想一想阿梅的丑女儿除了年轻也没别的了,这对于美芬这位过去时的美人无异于嘲讽,对于美芬日益衰萎的美无异于雪上加霜二度重创。金积喜把离婚证还给美芬。美芬随手丢到工作台上,潇洒地表示从今往后不再为男人耗神分心。
美芬的工作台贴了一张墨绿色的狰狞大脸。金积喜知道叫绿巨人浩克,网吧里很常见,一个因愤怒而会全身胀大,越愤怒越强壮的怪胎。只有愤怒的时候才是真实的,愤怒、威力、自由,那才是他的真身。金积喜想到自己,想到老婆,想到家中日复一日小心谨慎的空气,不禁悲从中来,那种空气里有令人作呕的同情心,让人窒息的自我压抑和意义不大的牺牲。最近一次体检,老婆在原有的甲亢基础上又多了两项:神经衰弱、小叶增生,但他们从不提起,小心回避假装一切正常。金积喜很想像郑光那样和老婆撕破脸痛痛快快吵一架,或者像应邦这样与老婆和平谈判,该分家产就分家产,而不是一味隐忍,放任老婆不像老婆,打着病人的名号吆五喝六,倒像专横的老公;金积喜也不像老公,在老婆面前就是个小学生,一个身心都不健全的小学生。金积喜感觉自己的命门之火真的要熄灭了,就算找到叶子楣的片子,就算酷肖叶子楣的女哑巴一丝不挂站到他面前,他也感受不到温暖明亮了,不会再有那种耀眼的晕眩了。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自己的雄性激素很大一部分都转移到老婆身上啦。
美芬报了个海南团要去看海散心,叫上女哑巴陪她去市里买泳装买进口防晒霜买高档丝绸裙。女哑巴婚后有了变化,仿佛一下长大了五岁,雌激素充沛,更有女人味了,竟然不那么像叶子楣了。爱情啊,真是不可思议,爱情啊,真的拥有过吗?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留在鞋厂的智障工人们,他们习惯一成不变的刻板生活,他们不用面对去留问题,他们压根没有选择去留的权利,他们的父母亲送他们进鞋厂就等于是送进修道院或和尚庙了,为免造出智障的次品后代,他们同样没有生育权,只要鞋厂存在一天,他们就会在鞋厂一天。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这些智障儿才是最忠诚的鞋厂工人。
人员变动导致生产线重组,鞋厂放假三天。恢复单身的应邦又来找金积喜打牌。金积喜心想,美芬有情有义,没让应邦净身出户。少了美芬这一层顾虑,金积喜决定不讲情面,全力以赴。小董得知,要求加入并主动提供场地。应邦和金积喜嘀咕,和哑巴打牌还是人生第一次,哑巴不会闷声发大财吧。
小董用手比画打发女哑巴去小姐妹宿舍凑合一晚。平时他和女哑巴就睡保安室,保安室等于新婚婚房,墙上贴了不少女哑巴的泳装照,和送给郑光的那张同属一个系列,有一张还刻意模仿叶子楣,边上就是正版叶子楣,这个女哑巴居然打印出来钻研学习。小董送走女哑巴就开始张罗牌桌、瓜子、啤酒,兴兴头头的。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再好的姑娘,天天搂一起睡也要厌倦。
牌局从晚饭后正式开始,加上二蛙,四人围了一张电脑桌坐。保安室烟味重,灯光浮,只闻抓牌声。老婆打电话来,估计是想质问金积喜为什么没回家吃饭,为什么没回家吃饭事先不通知一声,为什么不事先通知一声还有胆野在外头鬼混……金积喜可以想象出电话接通以后的所有开场白,就觉得很没意思,就关机了。
保安室门窗紧闭,墙上没有钟,应邦和二蛙的手机都没电了,小董想要玩得尽兴,也学金积喜关机。他们仿佛置身潜水艇,沉在深海,丧失了时间概念。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积喜有了便意。应邦说,金积屎真是金积屎。金积喜说,牌桌上想拉屎和做梦梦到屎一样,就要转运遍地黄金啦。
牌局中断,四人不约而同地身体后仰,伸懒腰扭脖子,一时间关节密集炸响。金积喜站起来,大腿根部突然一阵酸胀,左腿很笨很沉。金积喜分开腿,慢慢移到门边,打开,天是黑的。严重麻木的腿脚不足以支撑他走到公厕,金积喜决定绕到保安室后面的花坛就近解决。金积喜在花花草草中蹲了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天色一点变化也没有,再站起来,双腿也没有任何变化,麻木酸胀沉重。
金积喜每走一步都疼,就要弓下来爬行了,半蹲半爬地回到保安室,够不到门把手,只好瘫坐着敲门。应邦见到他这副怂样,说,你今晚手气是差点,但不至于寻死觅活吧。金积喜直喊不行了不行了。应邦就挂下脸,说,你是心疼输了钱回家不好交代吧,你们家那位我是领教过的。应邦知恩图报,把从金积喜那赢来的钱都还给了他,说,先赊着,这样可以了吧。应邦现在不用夜夜回家交公粮,精神头十足,是上半夜的大赢家。金积喜捧着一堆散票,坐在保安室门口歇了好久,还是站不起来。应邦他们就觉得金积喜耍无赖没下限,三人只好改斗地主。
金积喜的双腿支配着金积喜往婺城第一人民医院去,到了医院,左小腿已经肿得发紫,一见到医生,金积喜就跪下了。血管造影显示,静脉血栓完全阻塞了金积喜的左下肢静脉,再晚一点,左腿就坏死啦,轻者截肢,重者威胁生命。金积喜白着脸躺在洁白的病**,护士医生的脸也都是雪雪白,和医疗器械一样没有温度。他有点恍惚,可能是麻药起作用了,他感觉自己在病**,过一会又觉得是在太平间,他很想叫一叫,哭一哭,或者破口大骂,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像个哑巴一样横陈在无影灯下,任人宰割。两个多小时后,医生从金积喜的静脉里“拉”出了两个小指粗的血栓。金积喜只看了一眼就昏死过去了。醒来意外发现小董躺他隔壁。小董的脸乌漆漆,像刚从窨井里爬上来。小董告诉金积喜,鞋厂后半夜失火,皮革仓库全烧了,他们三个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家的糖醋排骨烧焦啦。皮革仓库离保安室离职工宿舍都不远,保安室的窗帘很快就盖不住火光啦,三人这才丢下牌跑出来,又跑回去救火救人,如果不是小董当机立断,女哑巴很有可能长眠于滚滚浓烟中。遗憾的是,金积喜的三个牌友,只有小董逃了出来。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最大的赢家还是自己啊,鞋厂现在一定像二战时候德国的死亡工厂了。上帝保佑,阿弥陀佛。
整个婺城的东北角都被糖醋排骨烧焦的气味包围了。鞋厂还在燃烧。除了金积喜和小董,鞋厂工人,不是鞋厂工人的人,都往鞋厂方向走。个别老员工触景生情,想起已故的老门卫,想到瞎老头的合法妻子,毁容打工妹,就感慨地说,爆竹厂爆炸也不过如此吧。还有老人家长吁短叹,闻着这个味跟着大部队走,好像从前搞公社大食堂一样。
有人看到美芬一身海蓝色的丝绸连衣裙,一双草绿色细跟凉鞋,似乎刚从热带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上符合婺城的秋装,就出现在了郑光的店门口。郑光离开鞋厂,租下汽车站公厕附近一个小房子,开了一间小小的寿衣店,做花圈做寿鞋,再次应了美芬的乌鸦嘴,“可怜人作践自己就不值得可怜,这两个瘸子只配做寿鞋”。没有人看见胖大姐,婺城人在大火之后再没见过胖大姐。
金积喜打开手机,有三条老婆的短信——
“十点钟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十一点钟还不回来就不要回来了。”
“最后一次机会,一点之前必须回家!”
金积喜看了看时间,上午九点一刻,距离老婆大人设的“大限”已经过去八小时十五分钟了,为时已晚。虽然保住了左腿,但需要漫长时间恢复。他放下手机,下了床,重新学习走路,最难的就是感觉不到踩在地面上的感觉,没法控制使多大的力。金积喜迈着不像是自己的腿的腿,一下子就理解了郑光,要是现在有个同样刚拉完血栓的异性,不论美丑,只要能和他聊一聊腿就好啦。金积喜持续加力敲打着膝盖,完全没有膝跳反应,腿好像比他先死了。金积喜的眼泪就下来了,仿佛是为悼念腿而流,想想看,他差点葬身火场,他差点也像郑光像胖大姐一样失去一条腿。
金积喜很久没有哭过了,哭到后面已然忘了因何而哭,只为哭而哭,纯粹的眼泪不停地流啊流,新的眼泪迅速覆盖板结的旧泪水,松垮垮的脸皮越绷越紧,像拉满的弓,像箭在弦上。金积喜觉得再哭下去,弓就要拉断,箭就要虚发啦。金积喜给老婆回了一条短信,告知了病房号,末了,又加了一句“速来”,不由分说不容置疑。
老婆不由分说不容置疑地来了,在此之前,金积喜特意叫来小护士让她帮忙把自己的腿吊高,“我要像他那样。”金积喜指着小董说。小护士嘀咕了一句“神经病”,还是照做了,因为金积喜威胁说他快要抑郁变成神经病啦,吊着腿可以让他觉得像个滑滑梯,一想到玩滑滑梯的快乐童年,心情就好多了。
老婆的脸色奇差无比,老公一宿未归,没有报备没有回应,这是他们几十年婚姻史上罕见的一次意外,重大事故。老婆先看到小董,差一点哭出来,看清了是小董,脸皮就放松了。金积喜晃**悬吊的左腿,老婆扑过来,抱住腿大哭,“烧伤的腿我们慢慢养,命保住了就好。”“我今天早上才听说鞋厂大火,真是大火,已经搭进去两名消防员啦,命保住了就好,活着就是一切。”“你以后想几点钟回家就几点钟回家,只要回家就好,命保住了就好,活着就是一切。”金积喜的左腿深处抽了一下,又一下,确凿无疑,他重获了那种耀眼的晕眩,仿佛哑巴会开口说话,瞎子会睁眼看见,聋子将听到声音的颜色……
“我想吃冰激凌了,”金积喜翻过身,“要香草的一半,巧克力的一半,外加一点点草莓。”
老婆犯难说,“现在吃冰激凌会不会影响你的伤腿?”
“还不快去?”金积喜翻身背对老婆,不由分说不容置疑。
老婆一走,金积喜就像领受至高无上的荣誉一样将高悬的腿暂时地放下来,据为己有,然后坐起来,摆正位置,朝对床眨眨眼。夫妻经大师又要给小董这种新婚小丈夫开坛讲座啦。小董仿佛目击一束火光从金积喜嘴里射出来,在他眼前升腾壮大,震惊和钦佩熏得他张大荒凉的口腔,急喘气。金积喜就不耐烦地笑了,笑意弄皱了他扁扁的脸。
病房窗外,一只喜鹊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