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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随笔02(第1页)

时间随笔02

不必考证,也无从考证,在一个姿势上,是谁复活了谁,或者是谁复制了谁。世世代代的人在同一个姿势上相遇,就如同他们在同一个词语上相逢一样。请不要再凭你的脸面而是凭你的姿势,探究你的身世、命运和归宿之谜。

姿势叠映。从阿格尼丝转身挥手的姿势里,走出了她的妹妹劳拉:

保罗好像突然老了许多。劳拉笨拙地游着爬泳,她那一次次划水都好像岁月落在保罗头上:我们看见他的脸在一点一点变老。他已经70岁,过一会儿80岁,他仍旧端着酒杯站在那里,仿佛要阻拦山崩一样向他袭来的岁月。他突然又衰老了10年,变成虚弱不堪的耄耋老人,120岁至150岁的样子。就在她走到通向更衣室的转门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她突然转过脸,朝我们轻轻地挥了挥手臂,那么优雅,流畅……奇迹出现了。岁月逐渐从他身上离去,又把他变回50岁上下,长着蓬蓬松松一头灰发,风度翩翩的男子。[29]

美丽女人的无年龄的姿势万岁!尽管劳拉这一次转身挥手的远眺和暗约,不是对她的丈夫保罗,而是对她的情人阿汶奈利厄斯。

两姊妹。阿格尼丝的头和劳拉的身体

这就是劳拉:充满梦幻,昂首望天,可身体下坠,她的屁股,还有那对同样沉重的**,都朝向地面。

劳拉的姐姐阿格尼丝。她的身体像火焰一样腾起,头却总微微低垂:一个注视着地面的怀疑论者的头。[30]

虽然文学史上已经有那么多有名的两姊妹,昆德拉仍然忍不住要增加他自己的两姊妹阿格尼丝和劳拉。两个箭头是她们形而上的头和形而下的身体。轻视面目的昆德拉只重视头和身体。对昆德拉来说,两个箭头是否就象征头和身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相对的或者相反的箭头,的确是现代人头与身冲突与分裂的一种几何学抽象。我1988年也曾独自叙述过什么“头与身的战争”[31],10年后,读到1991年昆德拉《不朽》中文版上的这两组互相碰击的箭头,让我暗喜。

更让我惊异的是,不望她们的面貌—她们也无面貌可望,我竟从阿格尼丝和劳拉的身上,似曾相识地,看到了曹雪芹的钗与黛的侧影。劳拉沉重坠向地面的乳与臀和宝钗高过冰冷头顶的肌肤温暖的雪线,阿格尼丝体内向上腾起的火焰与黛玉泪水滴下的燃烧着的寒冷,不分古典和现代,东方和西方,都同样是生命至深的痛苦。

两姊妹,两种不可替代的美丽和**,两种互相增色的仪态与魅力,两种……已经多到任何一种增加都只能是重复。于是昆德拉直接展示阿格尼丝的头和劳拉的身体。

在一个脸面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像的世界,昆德拉如此不屑于描写阿格尼丝与劳拉姊妹的肖像,以致显得那不仅是现代小说的闲笔,简直就是败笔。但是,不管她们的面容多么朦胧,她们法语文化与德语文化的头却轮廓清晰。没有头的身体是不可思议的。

两姊妹诞生在瑞士边境的德语、法语接壤地带,德语和法语是她们的两种母语。最不可知的秘密是,姐姐长大成德语的阿格尼丝,妹妹长大成法语的劳拉。

劳拉那颗“昂首向天”的头,似乎生来就为测量法语文化“加法”的高度。从革命,乌托邦,层出不穷的先锋、后先锋艺术,到随季候流行的时装与随情欲变换的脂粉,劳拉也像许许多多法国人一样,不倦地用身外可观、可量、可形、可色的什么增加自己头颅的高度,成为自我肯定的一种外在形式。天生要“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是历史的加法。加法是无限的。劳拉不知道,身外无限增加的种种属性,不一定能融为与她一体的品性,却必定要掩盖、改变甚至扭曲她的本性。

但是,劳拉的身体高过自己的头。她活在自己的身体中,那最可贵的部分是在体内。她的身体,就是性,与身俱来,先验的,终身的,不是完完全全地给予就是完完全全地占有。劳拉身体的加法是:她+他。

他是谁?她+伯纳德?+保罗?+阿汶奈利厄斯?

劳拉最常用的词语都是体内的器官和器官的功能。比如,她喜欢说“吃”说“吐”。吃,是劳拉的加法,她的爱的最高形式莫过于把被爱者“吃”掉,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是,劳拉“吃”掉过谁?伯纳德,不过是“一头十足的蠢驴”,一个在喜剧年头苦恼地假笑并且苦心地要别人假笑的悲剧人物。而保罗是在从韩波到布勒东的反传统之后,从斯大林到卡斯特罗的革命之后,生逢其时地在中国红卫兵与法国5月风暴的年代成年,赶上在巴黎街垒中与旧世界决裂,并且,就是这个先锋的保罗,为了再赶上一个属于他女儿的电视、摇滚乐、广告、大众文化和闹剧的时代—为了“绝对摩登”,而成为“自己掘墓人的出色帮手”。剩下的阿汶奈利厄斯,也就只好来扮演一个身怀利器却找不到战场和敌人的战士,一个过时的堂吉诃德罢了。就连保罗,少女时的劳拉初次见到他的一刹那,一个声音对她说:“要找的人就是他!”(1808年,艾福,拿破仑与歌德会见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找的人就是他!”)20年后,同一个声音对她说:“他不是要找的人。”那么还有谁呢?于是劳拉的“吃”变成了“吐”。加法变成了减法。她吐掉了伯纳德,吐掉了保罗,也还将吐掉阿汶奈利厄斯。

当然,吐,不一定是劳拉的“真”,却常常是她的“诗”,一个隐喻和意象,类似于萨特的“恶心”。凡是那些不能与她的身体融合为一的异物,异思,异己的一切,她都一一吐尽。在身体上和词语上,劳拉都是一个女性的萨特。

劳拉坠向地面的乳、臀与那一身125磅肉体的体积和重量,就是她痛苦的体积和重量。这也同样是宝钗丰腴的痛苦。尽管劳拉和宝钗无论在空间上和时间上都相距遥远,但是同一种在历史中“留下”点什么的加法,都抵偿不了她们生命中的减法,余下她们凄绝地独守自己。

而阿格尼丝那颗“注视地面”的头,却靠近德语文化的一种减法,甚至不惜一切减到0。那当然不是黑格尔那种把万万千千的悖异与偶然减为一的必然的减法。也不单是诺瓦利斯减到死亡、叔本华减到原意志、尼采减到狄奥尼索斯第一推动力的减法。阿格尼丝减掉了黑格尔,减掉了诺瓦利斯、叔本华和尼采,直减到身体0的极限:虚无。

对于阿格尼丝,她的身体几乎是一种形而上的抽象。她仿佛在自己的身体之外。只有性把她的肉体焚烧成一团白焰闪烁的时刻,她才在自己的身体中,那时,她沐浴在自己的光华里,像极光,或者像白夜,像烧毁了地平线、烧毁了日出和日落也就烧毁了白天和黑夜的白夜。但是阿格尼丝拥有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也就是她失去自己的身体的时候。性的减法。阿格尼丝在一次次焚尽自己。所以她才那么惶恐地,眼睁睁看着吞噬她身体的迟暮逼近。

与她的身体相反,阿格尼丝的头倒是形而下地俯向故土。她每年都要沿着阿尔卑斯山区的林中小路,重寻父亲的遗踪。“她最后一次漫步乡间,来到一条小河边。她在草地上躺下。躺着躺着,觉得河水淌进了她的身体,洗濯去她的痛苦,她的污垢,洗濯去她的自我。……存在,就是化作清泉,让穹宇融融雨水般地流落泉中。”[32]她的减法越过了0的极限,变成了加法。与万物同一。与上帝同一。她就是苍蓝的天穹,飞逝的时光,她回到了生命之前之外之上的原初的存在,家园和诗意地栖居。在头顶上和词语上,阿格尼丝都是一个女性的海德格尔。

阿格尼丝,这个从罗马巴伯里尼王宫画廊的壁画走下的歌特式少女,没有回到画上。她最后抹去了一切的痕迹,记忆,连同自己的面容,不回头地走了。这与黛玉的焚稿,同是一种无望的孤绝。

在一个她早已诀别的世界,唯有一枝蓝色的勿忘我,不为人所见地开放在她的眼前。这个直减到0的人,依然勿忘我?

存在主义数学与天宫图的时间钟面

昆德拉曾想把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时间哲学变为他的存在主义时间数学。不过,他只找到初级的加法和减法,像我们在前面谈到过的那样。尽管他发现了小说叙述时间的多项定律,诸如无声的巧合,诗意的巧合,推出故事的巧合以及病态的巧合,等等,我们甚至还能仿爱因斯坦的伟大公式,助他完成一个现代小说叙事学巧合的子公式:

巧合的值=时间×不可能性n

但是,也仍然不能计算巧合的时间概率。他始终也没有能够创立他的存在主义时间数学,哪怕是一个方程,因为他找不到一个时间常数,也没有什么人能够找到时间常数。时间无常数。

生命时间不可数。

无奈,昆德拉只好把占星术的天宫图理解为一种生命的隐喻,在天穹12宫的圆面上,看日、月、7大行星以不同的速度不同的周期位移,构成种种寓言式的星象和相位。当日月和7星的9重循环,不断由起点回到终点或者由终点追上起点,天宫图的时间钟面,便永远是圆的无限,0的无限。太阳,连同其他8星,一一司掌着你的爱情,性,性格,梦幻,血性与挑战性,活力与冒险精神,因此,你生辰注定的星座和不可重复的天象,已经是你生命先天的主题。圆的旋转,每一颗行星时针般掠过你的星空坐标时的星象,都是你生命主题的一重重变奏。

当然,昆德拉并不为你占相。他发现,似乎与天上的星象与相位对应,人体的姿势也时针般移过地面,姿势的重现、重复与重叠,也宿命地预演着人生。昆德拉的小说是一种关于小说的小说,也就是说,他把小说写成了小说学,其中,与星象的天命、也与面相的血缘同等重要的,是昆德拉找到了他的人物家族的姿势谱系。

生命之钟的指针在转动。同一个渴望不朽的姿态重叠。

文献上的贝蒂娜,每当她神往于超越自己,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进入永久的纪念,像一句惯用语一样,随意地,她也有一个“贝蒂娜姿势”:

她双手内翻,两个中指的指尖正好顶在**之间。接着,她的头稍稍前倾,脸上露出微笑,双手有力而优雅地往上甩去。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双臂朝外翻手掌向前摊开。[33]

(谁第一个做出这个手势,或者,谁在她面前做出过这个手势?也许无考。也许藏在姿势后面的记忆,比藏在词语深处的记忆更久远。)

昆德拉小说里的劳拉,也突然不由自主地甩出贝蒂娜式的手势,那时,她也仿佛抵达了贝蒂娜向往的历史高度和远方:

她把头微微一偏,脸上露出淡淡的、充满忧郁的微笑,十只手指撮在胸前,接着,双手往前一摊。[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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