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有这个动作?她从未做过这个手势。一位不相识的人在提醒她这么做,正像曾经提醒过贝蒂娜那样。仿佛是谁的这个手势引导着她,而不是她的这个手势引导着什么。)
贝蒂娜那双从自己胸前伸向天边甚至要伸过天边的手,其实,也只能伸向歌德,贝多芬,最多再伸向裴多菲的不朽。在贝蒂娜的手势后面,歌德退走了,她因为和歌德的恋情而不朽;贝多芬退走了,她因为和他的友情而不朽。而且,不管是出于贝蒂娜的传言还是杜撰,在奥地利皇后和她的扈从们面前,一个脱帽、垂手、躬身路旁的歌德和一个帽檐低低压过蹙额和眉峰、旁若无人大步走过的贝多芬,走进了历史。最后,贝蒂娜称26岁早殒的裴多菲为So(太阳神),欧洲记住了这位在1848年革命中战死在战场上的匈牙利诗人,也记住了他的崇拜者贝蒂娜。连我们的卡尔·马克思也有一次把他的燕妮冷落在一旁,陪贝蒂娜长时间地散步。在马克思的身旁,也闪过贝蒂娜的侧影。
从贝蒂娜到劳拉,同一个渴望不朽的姿势未变。
但是历史变了。贝蒂娜的18—19世纪的欧洲—歌德少年维特和老年浮士德的欧洲,贝多芬英雄交响曲和肖邦葬礼进行曲的欧洲,已经变了。到了劳拉的20世纪下半叶的欧洲,可惜,只能是伯纳德、保罗、阿汶奈利厄斯们的欧洲,在革命之后,战争之后,种种乌托邦和先锋后先锋之后,只剩下怀旧和文化的乡愁。在一个早已没有英雄而且不再有“事件”的年代,劳拉除了孤零零站在地铁站口,手捧红色募捐盒遥望非洲,又还能为她的历史“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
劳拉捧着募捐盒的孤独身影,成了20世纪欧洲一道凄凉的晚景。5月风暴已过。在这个因为没有历史而制造历史的时期,即使她要等黛安娜王妃没有爱情的婚礼和不是国殇的国葬,等那十几年间迎她送她的行列,礼炮与钟声、花朵与烛光、赞美诗与挽词相接的长长的行列,也还有好多好多年。
生命之钟的指针在转动。同一个伸手触摸的姿势重叠。
1810年,特鲁利茨的一个傍晚。62岁的歌德与25岁的贝蒂娜在室内对坐,他们87岁的距离这么近。窗外落日的余晖与她面颊上的红晕融汇,一直蔓延到她的心窝。
“有人抚动过你的**吗?”把手放到她的胸口。他问。
“没有。”她回答。[35]
(谁第一个伸手触摸,谁第一声回答“没有”?同样不可考。因为他伸向她的手,比伸向历史、不朽、永恒的记忆的手更久远;她的第一声“没有”,也远在历史、不朽、永恒的记忆之前。)
19??年,巴黎一夕。27岁的鲁本斯邀17岁的阿格尼丝在一家夜总会对跳一种流行舞。他与她相距一步,阿格尼丝与鲁本斯相差10岁的距离和贝蒂娜与歌德相差37岁的距离相等。
“有人碰过你的胸脯吗?”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他把手放在她的胸口,声音禁不住有些颤抖。
“没有。”她以同样颤抖的声音回答。[36]
(是谁在暗示他伸手?她的回答,是否也同时听到了那声隔世之音?)
像是一个从未停止的动作,歌德伸出他的手,触摸。鲁本斯伸出他的手,触摸。
同样的,也像是一声不绝的回声,贝蒂娜回答:“没有。”阿格尼丝回答:“没有。”伸手触摸。没有。
生命之钟的指针同时在天上的钟面和地上的钟面转动。
从非逻各斯中心到汉语智慧的重新临场
曾经有过龙飞凤舞?
不管是从谁开始演《易》的那一天起,人首蛇(龙)身的女娲就已经远了。蛇(龙)身隐去,只剩下一条无穷无尽的蛇“线”—在《易》的第一卦,天卦,乾:
龙,长无首尾,由“潜”而“见”,在“田”,在“渊”,在“天”,它就是追着太阳的天地、四季和大运行本身。这也许是我们今天还能回望的龙飞凤舞的最后余影。
不绝的,也好像只留给我们蛇(龙)线神秘的延续了。龙,从卦象阳爻“—”阴爻“--”的循环,黑陶云纹青铜雷纹的回旋,甚至钟鼎甲骨上汉字点划的纵横,直到石涛墨色“一画”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线在,但是蛇(龙)身那曾经与大自然一体的全部宇宙能量、爆发力与多种选择的可能性,都已在史前失去。这是“天人合一”第一义的丧失。
狂野的生命,人的头、身躯、四肢向外的无限延展,与黄河用洪波、用白浪、用九曲和百折不回的决**川行大陆的长流,与龙同云、同风、直至同整个天空的飞动,这三者,究竟谁是谁的影子?等到反照天空的龙飞凤舞的幻影消失了,地上的长河仍在涌流,而人的头、身躯、四肢却匍匐在自己的梦影前,用龙“—”与“--”若连若断的遗踪,占卜命运。
那么早地,由龙穿越在空间外时间外不见首尾的野性,沉落为易卦玄秘理性的年代,也就是由青铜放逐诸神的年代。为什么我的文化一开始就是人的文化而非神的文化,始终是这块亚洲大陆最古老的秘密。即使那些幸存在正史文献的惨败的神,与希腊众神相比,也已经遗忘了自己人世投影的神山,家族,谱系,爱情和梦想,无神的中国,我们又怎么还会有像神那样生活过的童年记忆?
那是演《易》成象(八卦)、成文(《辞》与《传》)的千年甚至万年岁月。
不错,《易》,是变,是动,是生生不息,但它已经是变的秩序动的秩序生的秩序与息的秩序。一切都在《易》中了。《易》中无限的神秘代替了《易》外神秘的无限。是占卜而不是反思。是回答而不是追问。是第一动力展开了的有序运动,而不是打乱这个有序运动的无序的动力。因此,能不能够打破《易》的自我重复的“恶循环”,从一开始就成为《易》的也就是中国智慧的一个险数,甚至是劫数。
一开始就是先秦儒与道的双头理性。
头从此不再对身体说话。就连庄子的至人,神人,真人,也是因为“丧我”、“虚己”甚至“离形”、“去身”直至出离与万物一体的血肉之躯而逍遥“游心”,从“游于形骸之内”到“外其形骸”,“游乎尘垢之外”。而且,头对身的遗忘是如此彻底,以至除了文人写意山水的孤寂与空绝,人不见了,至少,人在雕刻、壁画上自照与自我肯定的形象,在汉墓的殉葬之后,又埋进魏晋敦煌的石窟黄沙,双重的埋葬[37]。
继放逐诸神之后,中国文化又一次把佛永远流放在彼岸。在此岸此身成佛—同一个身躯长出第三颗头颅,佛的头颅。一身三头的中国智慧。
印度净土的佛完全中国化成红尘中的禅。“瞬间永恒”在红尘中。而无佛,无庙,无经,也无修行仪式,禅,一下解救了对林泉与科第两不忘情的中国士与仕。他们获得了现实的“功”与超现实的“悟”,他们两全。对于他们,禅甚至是一种远比蝶鲲鹏的精神超越更容易实现的灵魂逍遥。他们自然没有释迦的王冠需要放弃,现在,他们连身上的紫袍也不必脱下了。成佛,他们也不必无畏地舍身,去喂鹰或者饲虎,不必修炼,苦行,甚至把轮回转世的无穷尽的劫数与苦难永远推迟在佛的彼岸。他们把宫阙望成了禅门。他们同时占尽了肉体的色与灵智的空。他们没有失去任何的“有”而得到了完全的“无”。谁能拒绝这样的禅境?
三头智慧的头文化过早耗竭了丰盈的生命。汉语在把梵语的佛改写成禅之后,似乎再也不能把拉丁语的“基督”改写成中国的什么了。儒后,道后,也佛后,我们再也长不出第四颗头颅,哪怕就是基督的头。
古代的多头文化必然发展为近代现代不断换头的文化。我的有着几千年“头”文化传统的身躯,不间断地更换头和主义,主义,主义。一个多头与换头的世纪匆匆过去了,就是在今天,一些人“现代”的头还没有长稳,又迫不及待地更换“后现代”的头;另一些人仍然抱着西方抛弃的一个个头颅,动情地哭泣;更多的人急忙在自己的一张旧脸上,装出某种自以为入时的无国界的表情。始终是头?而且始终是他人的头甚至面孔?
回到自身。
回到女娲的人首蛇身,回到前语言的直接现实:始终是野兽脊骨上抬起的人的头颅,也始终是人的头颅下蛇身蜿蜒的岩洞、林莽、野性和血性。
回到嫦娥后羿的奔月与射日,回到他与她生命先天的分裂与后天的寻找:奔月,她是为了追回太阳的逃亡;射不回的月亮,他射杀自己的太阳,环绕她辉煌凋谢。
回到刑天的断头,回到顶天就刑天的高度:额与天齐的时候,头和天一样苍茫一样苍老。抛掉它!黑暗再睁开**看第一次日出的眼睛,呼喊再张开肚脐第一次叫响万物的口。
回到人首蛇身的人与自然,射日的他与奔月的她,以及他与她刑天式的头与身,回到多重分裂与多重复合中集聚宇宙能量的生命。
回到自身,头与头之间文化的距离消失了。恺撒、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他们的身体无须翻译,他们的婚姻不是“零”距离而是“负”距离。同样的,像是逃出了千年的殉葬和死亡,汉墓画像石《侍者进食图》变形的多面一身,与毕加索《亚威侬少女》一身多面的变形,互为镜象—回到人,东方和西方、古典和现代遥远对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