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正厅,不尚奢华,却自有一股威严肃穆。黑石铺地,梁柱粗犷,两侧并无过多装饰,唯有壁上悬挂的巨幅北境舆图,以及架子上陈列的几件擦得锃亮的旧甲胄,昭示着此间主人的志向与功业。
嬴长风已换了常服,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仅以玉冠束发,端坐于主位之上。她面色平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兽首雕刻,目光垂落,似在凝神,又似空茫。凌城按剑立于其身侧,如磐石,如影随。
厅外脚步声由远及近,略显杂乱,带着一丝京城来的浮华气息。
“天使至——”门厅唱喏声起。
旋即,数人鱼贯而入。为首者,乃是一名身着绛紫色宫内官常服的中年女子,面白无须,眉眼间带着久居宫闱的矜持与审视。她身后跟着一队盔明甲亮的宫廷禁卫,与府中玄甲亲卫的肃杀之气截然不同。
“内侍省少监,苏玉卿,奉陛下口谕,宣诏秦王嬴婋。”那女官苏玉卿站定,嗓音略尖,却不失礼数,目光飞快地在嬴长风面上一扫,又掠过这简朴却压迫感十足的正厅。
嬴长风起身,率府内属官、将领,依礼躬身:“臣,嬴婋,恭聆圣谕。”
她并未下跪,此乃高。祖皇帝特许边镇藩王“军务倥偬,甲胄在身,闻诏可不全礼”的恩典。苏玉卿眼角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却也未多言,展开手中明黄卷轴,朗声宣读。
诏书文辞华美,先颂扬皇帝慈母心怀,思念远镇边疆的皇子,又言及“十王宅”内姐妹团聚,共享天伦之乐,最后方道出真意:
“……特诏魏王雎、陈王霁、秦王婋,即日卸任藩镇军政,返归京师,以慰朕心,以全孝道。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厅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唯有窗外风声,呜咽着穿过庭廊。
返京,颐养天年?嬴长风心中冷笑,阿娘这“慈母”面具,戴得真是愈发精致了。十王宅,不过是雕梁画栋的牢笼,进去的姊妹,哪个不是被缴了爪牙,成了笼中雀鸟?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甚至微微躬身,双手接过那卷沉重的诏书。
“臣,领旨谢恩。”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苏玉卿脸上迅速堆起笑容:“秦王殿下,官家可是日日念叨着您呢。如今西陲的魏王殿下,南境的陈王殿下,想必都已奉诏启程了。殿下您这边……不知准备妥当需要多长时日?”
话语轻柔,内里却藏着绵里针。
嬴长风将诏书递给身旁的凌城,目光迎向苏玉卿:“苏少监远来辛苦,属实不易。北地偏僻,不比京师繁华,还请少监稍作歇息。七日后,孤便设宴为少监接风洗尘。”
她避而不答是否准备启程,只言接风洗尘。
苏玉卿是宫里的老人,精于察言观色,心知此事急不得,便也顺着台阶下,笑道:“大王客气了,能至北地,得见大王风采,是虜俾的荣幸。”
---
七日时间一晃而过。
晚宴设于王府偏厅,虽不及京城宴席之精巧,却也极尽北地之能事。烤得金黄的全羊,烈性的烧刀子酒,席间还有军中健儿表演的刀舞,鼓声雷动,刀光霍霍,尽显塞外雄浑之气。
嬴长风坐于主位,苏玉卿居客席首位,凌城、云书、崔归等心腹作陪。
云书一袭青衫,举止从容,宛如闲云野鹤;崔归则衣着更为正式,眉目沉静,似在默默观察。玄甲军军中地位仅次于长风的尉迟澜因军务未至,于是派遣了麾下几名将领陪宴。
苏玉卿浅酌着杯中烈酒,只觉得喉间如火烧,远不如宫中御酿温醇。
她心下慊弃,面上却笑意不减,与嬴长风说着京中趣闻,陛下近来又得了何种珍玩,十王宅内某位皇子新谱了何种乐曲,言语间,刻意描绘着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说起来,魏王世子举,陈王世子恭,前几日都已接入宫中,由皇后殿下亲自照看,与几位年幼的皇孙一同进学。”苏玉卿似不经意地提起,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嬴长风。
送出女儿为质,以此拖延回京的时间。两位阿姊果然迅速做出了选择。
嬴长风执杯的手稳如磐石,唇角甚至含着一丝浅淡笑意:“两位姊姊素有佳儿,令人欣羡。孤就藩时不过十五,历经五载,膝下犹虚,倒是无缘此等天伦之乐了。”
她年方二十,未有子嗣,这是事实,也是不能派人去京城的当质子的理由。
苏玉卿笑容微滞,旋即恢复如常:“大王年轻有为,来日方长。官家常言,诸皇子中,七娘最肖她当年。如今北境在大王治下,固若金汤,陛下闻之,定然欣慰。只是……陛下年事渐高,思女心切,大王亦当体恤圣心才是。”
话语中的催促之意,已是明显。
“阿娘隆恩,婋感念于心。”嬴长风放下酒杯,目光掠过厅中舞动的刀光,“只是北地不宁,姚族狼子野心,去岁冬日方寇边一次,今岁虽暂歇,然其部族动向不明。此时卸任离去,恐负阿娘重托,亦愧对北境军民。”
她将“国事”与“孝道”并立,甚至隐隐将“国事”置于前。
云书适时接口,语气温和:“苏少监久在京师,或不知边情之诡谲。姚族骑兵来去如风,若知主将更迭,边防松懈,恐生大患。殿下非是贪恋权位,实乃心系江山社稷。”
崔归亦缓声道:“依制,藩王交接,需盘点军马钱粮,厘清边界防务,非一日之功。魏、陈二位大王处,想必亦是如此。”
一唱一和,既点明了边境实情,又给了朝廷台阶,将交接需要时间之事说得合情合理。
苏玉卿看着眼前这几位北地的文武核心,心知他们早已统一口径。她心中暗恼,却不好在宴席上强行逼迫,只得举杯笑道:“是极是极,是虜俾心急了。大王与诸位大人忠君体国,待虜俾回京后,定当如实禀明官家。只是……官家盼归心切,还望大王体谅,早作安排。”
宴席在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持续。烈酒入喉,歌舞升平,却掩不住无形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