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秦王府的书房却烛火通明,映着几张凝重的面孔。
炭盆中的火舌舔舐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却驱不散那弥漫在室内的寒意。那一卷明黄的诏书,此刻正静静躺在紫檀木大案上,似一块灼人的烙铁,在每个人的心头灼烧。
嬴长风已褪去宴席间的从容,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霜色。她背对众人,望着壁上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目光从云中城一路向北,掠过苍茫草原,最终定格在代表姚族王庭的狼头小旗上。
“无涯,九卿,”嬴长风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并未回头,“此处再无外人,说说吧,眼下这局,该如何落子?”
云书一袭青衫,坐于下首圈椅中,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苏玉卿此人,巧言令色,鲜仁矣。她今日宴上虽未疾言厉色,然步步紧逼之意,已是昭然。官家……此番是铁了心要收权了。
“魏王、陈王送出世子,名为入宫教养,实为质子。两位大王此举,无异于默许,更是将压力悉数转于我北境秦地。我等若再强硬拖延,只怕……”
“只怕京师下一步,便不只是派个内侍省少监来‘宣慰’了。”崔归接口道。她衣着齐整,坐姿端正,眉宇间带着文士特有的沉静与审慎,“称病拖延,虽可暂缓一时,然绝非长久之计。朝廷后续必有动作,或是催促的诏书连番而至,或是派遣御史乃至兵部官员前来‘协理’军务,届时,我等将更为被动。”
嬴长风缓缓转过身,烛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得双眸深不见底。
“长久之计?”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似讽,“我何尝不知此为权宜?然北境基业,五载心血,十万精锐将士效命,百万边民仰赖,岂能因一纸诏书,便轻易拱手让人?”
难不成要谋反?可如今大宣虽然日渐腐朽,但还远不到十万边军就能踏破京师的地步,况且塞外姚族虎视眈眈,她今日敢北下举旗谋反,明日姚族王庭就要南下——北境生灵又有何辜?
嬴长风踱步至案前,手指重重按在那卷诏书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一旦回京,便是蛟龙失水,虎落平阳。十王宅便是再金堆玉砌,也不过是华美牢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日,不远矣。”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她移步窗前,推开一丝缝隙,任由凛冽的寒气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窗外,夜色如墨,唯有檐下几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阿娘……当真老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瓣,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其中有失望与痛心——或许还有一丝被至亲猜忌的悲凉。
昔年那个雷厉风行、开创宣明盛世的母亲,如今却变得如此多疑,紧抓着权柄不肯放松,甚至不惜自断臂膀,也要将可能威胁权力的一丝因素都要一一剪除。
凌城一直按剑立于门侧阴影处,如同沉默的礁石。此刻,她踏前一步,甲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沉声道:“无论大王作何决断,末将此身此命,愿为前驱,誓死相随。”
云书与崔归亦同时起身,躬身行礼,声音坚定:“臣等,愿为大王效死。”
嬴长风看着眼前这几位追随自己多年的臣属,亦是可托付生死的挚友,眼里终于闪过一缕暖意。她轻轻合上窗,将寒意隔绝在外,走回主位坐下,神色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决断。
“称病,是眼下唯一的缓兵之策。”她目光扫过三人,“但要‘病’得像,‘病’得让京城那边,即便心知肚明,也抓不住把柄,更无法强行下令撤换边镇大将。”
她的视线首先落在云书身上:“无涯,奏表便由你来拟。言辞务必恳切。病情需说得重,风寒入骨,引发旧疾,卧床难起,但又不能重到立刻危及性命、必须换将的地步。这个分寸,你需拿捏好。”
云书微微颔首,眼中已有成竹:“大王放心,书必当字斟句酌,使其情真意切。”
嬴长风又看向崔归:“九卿,你即刻梳理北境各州府近日上报的文书,凡提及姚族异动、小股骑兵扰边、边境不宁者,一一拣选出来,附于奏表之后。要让阿娘知道,北地绝非太平无事,孤此时卧病,亦是忧心边患所致。”
“归明白。”崔归应道,“定会择其紧要,脉络清晰地呈报上去。”
最后,她的目光投向凌城:“仲由,府中内外戒备提升一级。苏玉卿及其随行人员,牢牢盯住。他们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甚至每日饮食用度,我都要知道。尤其注意,勿令其探得军中虚实,必不得让其与北地豪强有所勾结。”
“诺!”凌城抱拳,声音斩钉截铁,“末将领命。”
诸人领命后,躬身退出书房,室内重归寂静,只余嬴长风一人。
她并未立刻歇息,而是再次走到那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山川起伏,城池俨然。
她伸出手,缓缓拔下那枚代表姚族势力的狼头小旗,置于掌心。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内忧外患,皆系于此。
朝廷是悬于顶上的利剑,姚族是环伺在侧的饿狼。如何借狼之势,暂避剑锋?又如何驱狼吞虎,在这死局中,杀出一条通往生天的血路?
指尖微微用力,木制的小旗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长夜未央,烛泪空垂。
玄衣身影立于沙盘之前,良久,未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