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三十五年冬,第一场大雪落于紫微宫。
琉璃瓦覆了层素白,飞檐脊兽默然伫立,承受着这天地间的寂寥。丹陛之下,内侍宫人屏息静气,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宫阙深处,日渐威严难测的天颜。
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熏笼里龙涎香的气息氤氲缭绕,甜腻得有些发闷。明帝嬴琰斜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张玄狐皮褥子,指尖正轻轻点着一份由北境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奏表。
她年岁虽已高,鬓角染霜,面容亦不如昔日锐利,但那双凤目微阖间,偶尔掠过的精光,仍能让人心惊胆战。榻前,长秋令苏玉卿垂手恭立,将在北境所见所闻,细细禀告,言辞间,已将秦王府的简朴、军中的肃杀、以及秦王那“病弱”之态,描绘得淋漓尽致。
“……秦王府陈设粗陋,较之京中王府,不啻云泥。秦王殿下面色确乎不佳,言语间中气不足,宴席未半便露疲态。云中城内外戒备森严,玄甲军士气象不凡,然姚族斥候近来活动频繁,边境不宁,亦是实情。”苏玉卿声音平稳,将自己观察所得,不偏不倚地道出,末了,才略略加重语气,“只是,虜俾观秦王殿下虽称病,然眼神清亮,应对之间,逻辑缜密,其麾下云书、崔归、凌城等人,皆非易与之辈,上下同心,如臂使指。”
嬴琰并未立刻开口,她缓缓坐直了些,拿起案上另一封密报。那是安插在北境的另一条线传来的消息,所言与苏玉卿大同小异,只更强调了边境姚族异动频繁,以及秦王在军中那说一不二的威望。
“病?”嬴琰终于出声,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嗓音因常年饮酒而略显沙哑,“朕这些儿女,一个个的,都学会跟朕耍心眼了。”她将嬴长风的奏表掷回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魏王、陈王倒是乖觉,知道把女儿送进来。偏偏七娘,年纪最小,胆子最大,仗着在北境立了些许功劳,便敢玩病遁的把戏。”
她目光扫过苏玉卿:“你说,她这病,是真是假?”
苏玉卿心头一凛,躬身更低:“虜俾愚钝,不敢妄断。只是秦王殿下奏表中言及旧疾复发,又附北境诸州县告急文书数封,言之凿凿……虜俾离京时,官家曾言,北地安危关乎社稷,官家圣心独断,自有考量。”
她将球轻轻踢了回去,丝毫不沾因果。
嬴琰冷哼一声,并未追究。她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这偌大的宫城,这万里江山,曾经在她手中焕发出宣明盛世的光彩,如今,却似乎处处透着股沉沉暮气。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老了。
正因如此,她才对权力愈发迷恋,对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因素,愈发敏感。
尤其是……那个最像自己年轻时的七娘。勇毅,果决,善于笼络人心,在军中威望日隆。让她继续待在边镇,手握重兵,无异于养虎为患。
“她不是忧心边患吗?”嬴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传旨兵部,着其评议北境防务,看看是否需增派将领‘协理’。再拟一道旨意,申饬秦王,既身体不适,便当好生静养,边关琐事,可暂交副将处置。另,赐下宫中御制丸药,你去亲自送往云中,看着七娘服下。”
她要的是嬴长风彻底交出兵权,安心回京。若不肯,那便一点点剪除其羽翼,直至她成为无爪之虎,无牙之狼。
“至于魏王世子举、陈王世子恭,”嬴琰顿了顿,语气稍缓,“既已入宫,便好生照看着,一应用度,不可短缺。再告诉皇后,多加看顾,莫要委屈了孩子们。”
打一巴掌,也得给颗甜枣。她要让天下人知道,顺从的,自有恩宠;违逆的,她也自有手段。
苏玉卿心中明镜似的,知道官家这是要对秦王步步紧逼了。她恭敬应下:“虜俾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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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王宅内。
与紫微宫的肃杀不同,坐落于京城东南隅的十王宅,虽也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却总透着一股被精心豢养的、无生气的繁华。
某处布置雅致的暖阁内,炭火烧得暖融,丝竹之声靡靡。两位华服皇子正对弈,周围侍立着容貌姣好的侍从。
“听说,七姊病了?”落下一子,年纪稍轻的五皇子嬴珂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真真假假的关切。
她对面,年纪略长,眉宇间带着些微郁色的三皇子嬴珏闻言,执棋的手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北地苦寒,七妹为国戍边,劳苦功高,积劳成疾也是常情。只是……”她抬眼,看了看窗外被高墙分割的天空,“这病得倒是巧,正赶上阿娘思念儿女,召大家回京团聚的时候。”
嬴珂拈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甜味在舌尖化开,却掩不住心底那点涩意:“团聚?三姊说笑了,这十王宅,不过是华丽些的笼子罢了。魏王世子和陈王世子这一回来,只怕也要跟我们做伴了。倒是七妹……她那般性子,肯回来吗?”
“肯与不肯,岂由得她?”嬴珏落下棋子,发出清脆的响声,“阿娘的心思,你我还不知?如今这光景,越是能干,越是被忌惮。七妹在北境风头太盛了。”
她叹了口气,带着兔死狐悲的凄凉:“有时候,无能,反倒是福气。像你我这般,终日饮宴,赏花弄月,虽不得自由,至少……安稳。”
嬴珂沉默下来,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只觉得胸口发闷。她们这些皇子早已被磨平了棱角,习惯了在方寸之地讨生活。而那位远在北境,纵马驰骋的七妹所拥有的,是她们早已失去,甚至从未敢想象过的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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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骑快马冒着风雪,分别驰出京城。
一骑向着北境云中而去,带着皇帝申饬与“关切”的旨意,以及那装满“御制丸药”的锦盒。
另一骑,则驰往兵部衙门,将一份关于评议北境防务、探讨是否增派将领的密旨,悄然送达。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朱红的宫墙上,落在奔马的鬃毛上,也落在北境那早已银装素裹的山川之上。
云中城,秦王府内,嬴长风很快便会收到来自京师的答复。
这并非关怀,而是更凌厉的剑锋,直指她麾下兵权,与她竭力维持的“病体”。
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