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风雪,较之京师,更多了几分暴烈的脾性。狂风卷着雪沫,呼啸着掠过云中城头,撞在秦王府厚重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呜咽。天地间一片混沌,唯有那玄色的旌旗在城楼之上猎猎翻飞,如北地不屈的脊梁。
府内,药气比往日更浓重了几分。
嬴长风卧于内室榻上,锦被半掩,面色刻意调理得有些苍白,唇上亦不见多少血色。她并未真正卧病,只是做足了姿态,连日来少见外人,连军中事务,也多由凌城与几位心腹将领往来传递。云书与崔归则忙于应对朝廷可能的后手,整日埋首于文书案牍之中。
“大王,”凌城大步踏入室内,带来一身寒气,却在门口驻足,轻轻跺去靴上的雪泥,低声道,“苏玉卿又来了,带着京中的旨意,还有…御赐的丸药。”
嬴长风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冷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微微蹙眉,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虚弱:“请…请苏少监至外间稍候,容孤…整饬仪容。”
外间暖阁,苏玉卿捧着茶盏,指尖感受着白瓷传来的温热,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间陈设依旧简朴的屋子。与半月前的夜宴相比,此间少了笙歌,多了药石之气,沉静得令人心头发紧。她心中冷笑,这嬴七娘,戏做得倒是十足。
片刻,两名侍从搀扶着嬴长风缓缓步出。她穿着素净的常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步履略显虚浮,见到苏玉卿,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苏少监去而复返,可是阿娘…又有旨意?”
“见过大王!”苏玉卿脸上堆满关切,“官家闻听大王病体未愈,反有加重之势,圣心忧切,特命虜俾星夜兼程,再赴云中,一则宣示官家关怀之意,二则……”她顿了顿,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锦盒,双手奉上,“赐下宫中秘制‘九转还元丹’,此丹乃太医院院正亲自炼制,有温经散寒、固本培元之奇效。官家口谕,盼大王早日康复,以慰圣心。”
嬴长风看着那锦盒,目光微凝。御赐丹药,亲眼看其服下……阿娘这是连最后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了。若不服用,便是抗旨不尊,坐实了“装病”;若服用,且不说这丹药是否真有问题,她这“重病”之态,又该如何维系?兵权,又该如何保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与寒意,脸上露出感激涕零之色,声音微颤:“阿娘…阿娘竟如此挂念儿臣…儿臣…”她似激动得难以成语,缓了缓,才道,“儿臣愧不敢当!”
苏玉卿笑容不变,上前一步,将锦盒打开,露出里面一枚龙眼大小、色泽朱红的丹丸,药香浓郁。
“官家牵挂大王,天地可鉴。虜俾离京时,官家再三嘱咐,定要亲眼看着大王服下此丹,方能安心。大王,请吧?”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室内空气仿佛凝滞。凌城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侍立一旁的云书与崔归,亦是面色凝重。
嬴长风目光扫过那枚丹药,又看向苏玉卿那看似恭敬,实则锐利的眼神。电光石火间,她心念急转。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以袖掩口,咳得肩头耸动,面色潮红。凌城与侍从连忙上前为她抚背。好一阵,咳嗽才渐渐平息,她喘息着,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让……让少监见笑了。既是阿娘厚爱,儿臣……儿臣岂敢推辞。
她伸出手,指尖似乎因虚弱而微微颤抖,缓缓取过那枚丹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手上。
就在丹药即将送入唇边之际,她动作忽地一滞,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身体一晃,似要栽倒。凌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那枚朱红色的丹丸,竟从她指尖滑落,“啪”一声轻响,掉在地上,滴溜溜滚到了炭盆旁边,沾满了灰烬。
“哎呀!”嬴长风惊呼一声,带着无限的懊恼与惶恐,“这…这…真是罪该万死!竟辜负了阿娘一片心意!”她挣扎着想要去捡,却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全靠凌城支撑才未倒下。
苏玉卿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她盯着地上那枚沾了灰的丹药,又看看嬴长风那副风吹即倒、懊恼欲绝的模样,胸中一股邪火窜起,却硬生生压了下去。这丹药,是断不能再让秦王服用了。难道真要逼着这位“重病”的亲王,去吃那沾了灰土之物?传出去,她苏玉卿成什么了?
“大王保重身体要紧!”苏玉卿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脸上勉强维持着笑容,“丹药…丹药没了便没了,陛下那里,虜俾会如实回禀,乃是大王病体沉重,失手所致。陛下慈母心肠,定然不会怪罪。”
嬴长风倚在凌城身上,气息微弱,眼中却含着泪光:“多…多谢少监体谅。待孤…待孤身子稍好,定再上表向阿娘请罪…”
苏玉卿看着眼前这幕,心中那股被戏弄的感觉愈发强烈,却也无计可施。她强打着精神,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关怀之语,便匆匆告辞离去,一刻也不愿在这充满药味和“病气”的秦王府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