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平城,像被浸在蜜渍的桂花里,连风都带着三分甜腻的喜庆。青石板路上日日碾过红绸裹缠的马车,铜铃叮当与鼓乐声交织,穿透坊市的喧嚣,飘进每一座世家宅院。
疏影院的门廊下,阿芷正弯腰清扫着落在朱红门环上的桂花瓣,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铜环,便见巷口又驶来一辆贴满囍字的马车,车帘绣着卢家的莲纹,显然是又有世家子弟办喜宴。
“这阵子的红帖,都能堆满半间厢房了。”阿芷直起身,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轻叹。自入秋以来,平城的世家仿佛约好了一般,红帖如雪片般纷飞:长孙家娶了卢芳淑,王氏嫡子聘了拓跋家的姑娘,就连向来低调的渤海高氏,也将嫡女许给了鲜卑贺兰部的贵族。
胡汉之间的壁垒,似乎在一场场婚宴中被红绸抹平,那些曾经剑拔弩张的争执,最终都化作了姻亲间的寒暄——说到底,世家争来斗去,不过是为了利益,如今互相联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倒比明争暗斗安稳得多。
廊下的景林珏正翻看着新绘的水车图纸,闻言抬眼望去,只见巷口的喜轿旁,鲜卑贵族的狼头纹旗帜与汉家的朱雀纹仪仗并肩而立,竟透着几分诡异的和谐。她指尖摩挲着图纸上的榫卯结构,心里泛起一丝疏离。这具十三岁的躯体,正被卷入这场利益交织的联姻大潮,而她二十九岁的灵魂,却像个局外人,看着这些少年少女们,用婚姻绑定家族的未来。
“小姐,崔公子来了。”阿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景林珏握着图纸的手顿了顿,心口泛起一丝无奈。伤好之后,她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崔恬相遇的场合,长孙家的婚宴推说伤口未愈,王氏的喜宴又托词要打理工坊,可终究还是躲不过。她抬头时,便见崔恬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崔家的雀纹玉佩,快步从巷口走来,额角带着薄汗,显然是急着赶来的。
“珏儿!”崔恬老远就扬起了笑脸,阳光洒在他脸上,衬得那双眼睛亮如星辰,“前天长孙家迎娶卢芳淑,我问过孟姨,她说你没来;昨天王氏的婚宴,我又没见着你,就想着这种嘈杂场合你定不喜欢。今日便直接到府上寻你,还真是寻到了。”
他走到廊下,目光落在景林珏手中的图纸上,好奇地探头张望:“又在琢磨新农具?”
景林珏收起图纸,勉强牵起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宴会不过是互相抬举的场面活,我不热衷这些。倒是你,以后要打理崔家事务,该多去热络些感情,将来在朝堂上也能多些助力。”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
崔恬却没听出来,只觉得她是在关心自己,眼底的笑意更浓了:“父亲也是这么说,可他总说世家短视,眼下魏王推崇汉制,正是趁热打铁的好时候,若错过了这个机会,将来再想恢复汉制就难了。”他说着,语气沉了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珏妹,都怪我没用,伤你的凶手,我至今没查出来。不过你放心,往后我定会护着你,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伤害。”
他说这话时,眼神格外认真,像在立什么重誓,少年人的赤诚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景林珏看着他,心里泛起复杂的滋味。她不是厌恶崔恬,相反,她知道这少年心思纯粹,对自己的情意也坦荡真挚,可正是这份过于炽热的痴情,让她无所适从。她的灵魂早已历经沧桑,看过病痛的折磨,尝过背叛的苦涩,早已没了少年人对爱情的憧憬。在她眼里,崔恬更像个需要照顾的弟弟,而非可以托付一生的夫君。
她浅浅一笑,语气柔和了些:“你别再查了,心思不如放在习武上,往后若真遇到危险,也能自保。”刺客的事,她心里已有几分眉目,十有八九与长孙淑脱不了干系,可崔家与长孙家都是平城望族,贸然追查,只会引发两大家族的冲突,反而得不偿失。
崔恬却误以为她还在恼自己,脸上露出几分委屈,声音低了些:“我知道,你伤好后,已经刻意躲了我好几次了。”他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眼神里满是失落。
“没有的事。”景林珏见状,只好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解释,“我只是觉得,咱们年纪都还小,不该总想着儿女情长,该多为家族分忧才是。崔哥哥别多想了。”
她的指尖轻轻落下,带着微凉的触感,崔恬像是被烫了一下,脸颊瞬间涨红,眼底的失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欢喜。他挠了挠头,傻笑道:“还是珏妹想得周全。对了,那日我听拔枯先生说,你肩膀的伤口,还有解毒的法子,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嗯。”景林珏点头,不想多提那段痛苦的经历。那日她忍着剧痛,用现代学到的急救知识结合北魏的草药,硬生生逼出了毒血,现在想来,仍觉得后怕。
“珏妹,你懂的可真多。”崔恬满眼崇拜,语气里带着几分惊叹,“上知农桑农具,下懂草药解毒,这天下,恐怕就没有你不懂的事吧?”
“竟说些胡话。”景林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有些无奈。她不过是占了灵魂来自现代的便宜,这些在她看来稀松平常的知识,在这个时代,却成了“奇能异术”。
崔恬却突然收起了笑容,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从袖中取出一张烫金请柬,双手递给景林珏:“对了珏妹,后天储君殿下要在东宫设宴,邀请各世家嫡子参加。父亲特意吩咐我,带你一起前去。”
“带我?”景林珏接过请柬,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烫金纹路,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储君设宴,邀请的是世家嫡子,我一个女子,去做什么?”
请柬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印着东宫的朱红大印,显然是正式的邀约。她实在想不通,储君设宴,为何会让崔恬带自己去。北魏虽风气开放,女子也能参与一些社交场合,但储君召集世家嫡子的宴会,历来都是男子的专场,从未有过带女子同去的先例。
指尖捏着那张沉甸甸的请柬,景林珏的思绪忽然飘远。方才崔恬提及她解毒疗伤的法子,倒让她想起了自己穿越而来的最大依仗——那些超越这个时代的医学知识。平城虽有医者,可诊疗之法多粗糙,草药配伍也多凭经验,像她这般能精准处理外伤、辨识毒物的,实属罕见。前几日母亲还念叨,巷尾张阿公的孙子受了风寒,医者误判延误了病情,险些丢了性命。
景家根基尚浅,单靠依附崔家或在朝堂周旋,终究不算稳妥。若能凭着现代的医学知识,在平城开一间医馆呢?既不用卷入世家纷争与朝堂党争,又能凭借医术立足,救治百姓的同时,也能为景家积累声望与人脉。届时,即便没有储君宴会的助力,景家也能在平城稳稳扎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迅速蔓延。她低头看着请柬上的烫金纹路,眼底渐渐褪去了诧异,多了几分笃定。储君宴会的邀约暂且不论,开医馆之事,倒值得好好筹划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