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纪崇州在暖厅处理紧急公务,幕僚匆匆而来,低声禀报着什么。姜雨当时在隔壁暖阁看书,门未关严,断断续续的话语飘了进来。
“……北郡春汛……河堤加固……粮仓……”
“……安抚流民……以工代赈……”
“……原姜国旧吏……考核可用者……留任……”
纪崇州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下达的指令清晰、务实,全部围绕着治水、安民、用人。没有听到任何预想中的杀戮、镇压或清算,他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冷静负责。
还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两个年纪稍大的侍女在廊下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新主子管得严是严了点,但该有的赋税章程都贴出来了,比从前那会儿……倒是清楚明白不少……”
“……是啊,听说北边遭了雪灾,开仓放粮还算及时……咱们府里采买的米粮价格也稳着呢……”
“……旧都那边……好像也没什么乱子……真好啊,都忙着过日子呢。”
“这些造反的别再闹事了。”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在姜雨心中慢慢拼凑出一个与暴戾、嗜杀截然不同的纪崇州形象。
国破山河在。姜国已亡,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依旧要活下去。
纪崇州接手了这片疆土,他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清洗和报复性掠夺。相反,他似乎建立了一套高效、冷酷却有效的统治秩序。赋税清晰,赈灾及时,用人只看能力,哪怕是旧姜国的官吏,努力维持着最基本的民生运转。
百姓所求,不过温饱安稳。当新的统治者能提供这种秩序,复国的情绪,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激起多少涟漪便迅速沉没了。这个认知,让姜雨内心感到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无力。牧池他们的复国,在这样稳固的秩序和麻木的民心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和可笑?像扑火的飞蛾,注定燃尽自己,却无法撼动那冰冷的铁壁。
而纪崇州……他并非单纯的暴君。他对敌人确实手段血腥残酷,毫不留情。但对纳入他统治范围的臣民,他展现出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和责任感——一种将疆土和人口视为自己所有物,并确保其良好运转的负责。
这种复杂性,让姜雨对纪崇州的观察更加深入,也更加困惑。他像一座移动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冰冷的、棱角分明的部分,而水下的庞大与复杂,令人心悸。
这天午后,纪崇州在暖阁的书案后批阅文书。姜雨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透过窗棂,落在庭院中一棵被精心修剪、姿态扭曲的松树上。
“在看什么?”纪崇州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文书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姜雨缓缓收回目光,看向他。他没有看她,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刀削。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没什么”搪塞。一种奇异的、近乎自毁般的冲动驱使着她,想刺破这层平静的假象。
“在看那棵树。”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被修剪得……很规整,也很痛苦。”
纪崇州执笔的手,在空中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含审视的探究,落在姜雨脸上。那眼神锐利,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直达她刚刚说出那句暗含隐喻的话语的内心。
暖阁里,炭火无声地燃烧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姜雨迎着他的目光,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层疏离的平静。她知道自己僭越了,触碰了某种边界。但她没有退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可能的反应——暴怒?惩罚?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