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初降,清晨的田野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粉,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空气里带着刺骨的清冽,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菜园里的青菜边缘被冻得有些发蔫,但中心依旧顽强地挺立着,绿意更深。小风一大早就忙着给菜畦搭上简单的草帘子御寒,手指冻得通红。
裴砚之站在院门口,看着她在晨雾与霜色中忙碌的身影,那双惯常握笔执剑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注意到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夹袄似乎并不足以抵御这骤然下降的温度。
前几日,他用那枚银扣换回的新被,她宝贝得什么似的,白日里总是叠得整整齐齐,晚上盖着,早上起来还会用手细细捋平被面。她的感激显而易见,却也带着一种让她不安的负担感。裴砚之能察觉到她总想做点什么来“回报”。
这日,小风从镇上回来时,背篓里除了换回的盐巴和针线,还小心翼翼地捧回了一个小小的、粗陶制成的罐子。她脸上带着点神秘又腼腆的笑意,走到正在院内劈柴的裴砚之面前——经过这些时日,他劈柴的动作虽仍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却已熟练了不少。
“阿辞,”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犹豫,将小陶罐递过去,“这个……给你。”
裴砚之停下动作,目光落在罐子上。罐口用油纸封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镇上李记杂货铺卖的,说是抹手好得很……”小风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上的土坷垃,“我看你……你看书写字,手要是裂了,就不方便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耳朵尖微微泛红。
裴砚之微微一怔,接过罐子。入手微凉,揭开油纸,里面是乳白色的膏体,散发着淡淡的、并不算好闻的蛤蜊和油脂气味。是最廉价普通的蛤蜊油。
他抬眸,看向她。她正紧张地偷瞄他的反应,眼神像林间受惊的小鹿,带着纯粹的关切和一丝怕被拒绝的忐忑。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冻裂的手指和身上单薄的衣衫,再落到这盒她特意买来的、于他而言从未用过的新奇“物件”上。
心头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又像是被最温暖的水流包裹。一种酸涩而胀满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静自持。
他收拢手指,将那小罐握在掌心,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她方才留下的温度。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多谢。”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耗了他不少力气。
小风见他收了,立刻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一个灿烂又不好意思的笑容:“不客气!你……你抹抹看,要是好用,我下次再买!”说完,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脚步轻快地转身去收拾背篓里的其他东西了。
裴砚之站在原地,掌心的粗陶罐子硌着皮肤,那廉价的油脂气味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闻了。他看着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开始麻利地喂鸡,又将晒干的草药捆扎起来,忙碌而充满生机。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背篓里一个不起眼的新陶碗吸引。那碗混在一堆杂物里,样式普通,但碗底似乎沾着一点未干的泥渍,形状有些特别。
他眸色微凝。待小风进屋放东西时,他状似无意地拿起那只碗查看。手指在碗底内侧细细摩挲,果然,触到了一点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刻痕。那是他与属下约定的暗号之一——代表“已联络,安全,待下一步指示”。
消息终于来了。
一股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是计划顺利推进的冷静,是即将脱离困境的审慎,但同时,一股更沉重的、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也随之而来,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
他不动声色地将碗放回原处,面色如常地继续劈柴,只是那落斧的节奏,似乎比平时更沉、更缓。
傍晚,小风做晚饭时,特意蒸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蛋羹,还在上面滴了两滴珍贵的香油,推到裴砚之面前:“你多吃点,天冷了,要补补。”她总是用最朴实的方式表达关心。
裴砚之看着那碗嫩黄的鸡蛋羹,再看看她期待的眼神,沉默地拿起勺子。蛋羹很嫩,很香,但他却吃出了一种离别前的滋味。
夜里,他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刮过黄葛兰几乎落尽的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他从枕下摸出那盒蛤蜊油,打开,用手指蘸了一点。膏体冰凉油腻,他生疏地涂抹在手上,那陌生的触感和气味,却奇异地让他想起了她白天递过来时那亮晶晶的眼神。
离开的计划已然启动,归途就在眼前。可他看着这间简陋却充满生气的茅屋,想着那个在灶台边忙碌、在灯下笨拙练字、会为他买一盒蛤蜊油的农女,第一次对“回去”那个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王府,产生了一丝清晰的抗拒。
他必须走。但他该如何安排她?
直接表明身份?告诉她她救下的是靖北王世子,告诉她他即将回归的权力之巅?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惊惶、恐惧、继而疏离的眼神。那比冰冷的王府更让他难以承受。
留下钱财?她那般固执于“五十文”的账目,又岂会心安理得接受一笔巨款?更何况,怀璧其罪。
带她走?那深宅大院、规矩森严、步步惊心的日子,真的是她想要的吗?她像山野间的蒲公英,自由烂漫,他能将她移植到那不见天日的富贵牢笼中去吗?
各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锋,最终都化作了沉沉的无奈与更深沉的怜惜。
他将那盒蛤蜊油紧紧握在手中,粗糙的陶罐表面摩擦着掌心。
窗外,风声更紧了。冬天,真的要来了。而他的离去,也如同这不可避免的季节更替,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