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院角那棵黄葛兰的叶子几乎落尽,只剩下嶙峋的枝干倔强地伸向灰白色的天空。然而,山野间却迎来了另一种热闹——柿子红了。
后山那几棵野柿子树,仿佛一夜之间就挂满了橙红色的小灯笼,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在萧瑟的秋景中格外醒目耀眼。
小风惦记这些柿子好些天了。这日天气晴好,虽寒风料峭,但阳光明媚。她早早备好了长竹竿和麻袋,招呼上大黄,又要上山。
“我去摘柿子!熟了落了可惜,摘回来给你做柿饼,甜得很!”她兴致勃勃,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
裴砚之看着她单薄的衣衫和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那句“我同去”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昨日碗底接收到的信号在他脑中盘旋——情况紧急,京中必有变故,他必须即刻返程。属下三日后便至。他需利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独自理清这纷乱的心绪和万全的计划。
“早去早回。”最终,他只沉声叮嘱,语气比平时更显凝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小风却浑不在意,笑嘻嘻应道:“知道啦!等我回来!”说罢,便带着工具和大黄,身影轻快地消失在山路尽头。
院中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掠过枯草的细微声响。裴砚之立于院中,目光虽投向山路方向,心神却已不在眼前。三日后,离别猝不及防。
危险并未解除,甚至可能因他的离去而波及此地。他绝不能将她卷入那腥风血雨之中。唯一的办法,就是他先行离开,以最快速度肃清危险,稳住局势。待一切尘埃落定,海晏河清,他再回来……接她。
回来接她。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刻入他心中。
是了,先行离开,处理好一切,再来接她。这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至于她是否愿意……裴砚之的目光扫过这简陋却充满生气的茅屋,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滞涩感更重。他几乎能想象她惊惶、不解、甚至抗拒的模样。此刻告知,徒增她的恐惧与烦恼,甚至可能让她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不如……暂且隐瞒。只道别离,不言归期。待他处理完所有事情,自有能力给她一切选择,和绝对的安全。
心思电转间,决意已定。一种混合着沉重、不舍与决绝的情绪在他深邃的眸底翻涌,最终被强行压下,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日头渐高,又渐渐西斜。
终于,院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和大黄欢快的吠叫。裴砚之迅速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面色恢复一贯的沉静,迎了出去。
小风回来了。她比预想中回来得晚些,发鬓有些散乱,沾了几片枯叶,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满载而归的兴奋。背上的麻袋鼓鼓囊囊,装满了橙红饱满的柿子,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几个特别软熟透亮的。
“阿辞!你看!今年的柿子特别好!”她气喘吁吁,却笑容灿烂,将手里那几个软柿递给他,“这几个熟透了,路上差点摔了,你快尝尝,甜得不得了!”
裴砚之的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扫过,确认她无恙,那颗悬了半日的心才缓缓落下。他接过那几枚软得几乎拿不住的柿子,触手冰凉,却又仿佛带着她掌心的温热和山间的阳光。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问,声音听不出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刻意维持的平稳下藏着怎样的暗涌。
“哦,遇到邻村的刘婶也在摘,就帮了她一会儿,她家娃子多……”小风一边放下沉重的麻袋,一边随口答道,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对了,回来路上遇到个面生的老伯卖陶碗,说是家里烧多了,便宜处理。我看着碗厚实,咱家那个盛汤的都有裂口了,就买了一个。”
她递过来的,正是一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深褐色陶碗。
裴砚之的心猛地一紧。他面色如常地接过碗,手指状似无意地滑过碗底内侧。
果然。
一道更清晰、更复杂的刻痕映入指尖的感知。信息明确:三日后,巳时三刻,村东三里外土地庙旁林道,有人接应。
最后的时间地点,已然敲定。
一股冰冷的决绝瞬间攫住了他。他握紧了那只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抬眸看向正弯腰整理柿子、对此一无所知的女孩。她正拿起一个硬实的柿子,熟练地削皮,准备挂起来晾晒,嘴里还哼着轻快的小调。夕阳的金辉温柔地勾勒着她认真的侧影,温暖、宁静,与他即将面对的狂风暴雨仿佛两个世界。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些安排好的、告别的话,但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话语堵在喉间,沉重得难以启齿。
最终,他只是将手里那枚最软的柿子剥开一点皮,递到她唇边,声音低沉得近乎温柔:“尝尝。”
小风愣了一下,脸上蓦地飞起两朵红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躲闪:“你、你吃吧,我路上吃过了……”她从未与他有过这般亲近的举动,心慌得厉害。
裴砚之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深暗地看着她。那其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冲破他冰冷的自制。
小风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最终像是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几乎是抢一般地接过那枚柿子,低头飞快地咬了一小口,含糊道:“……甜、甜的。”然后便转身假装忙碌地去挂柿饼,背影都透着慌张和无措。
裴砚之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柿子冰凉的触感和她方才躲避时带起的微风。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那只传递了最终讯息的陶碗,再看向檐下那一串串刚刚挂起的、象征着甜蜜与等待的橙红柿饼,心中那片冰冷的决绝之地,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涌出无尽的不舍与涩然。
三日。只剩三日相处的时光。
夜风起,吹得檐下未干透的柿饼轻轻摇晃,也吹得他心绪纷乱如麻。
他握紧了拳,又缓缓松开。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拿起那只陶碗,走向灶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他终究,没有说出即将到来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