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瘸子正醉得七荤八素,酒意混着虚荣蹭蹭往上涌,他咧嘴大笑:“嘿!瞧你说的!锁链……那是寻常石匠的活儿?咱干的都是讲究活儿!”
陈青禾没接茬,只安静站着,等他酒气上头后的下文。
“就……就说那些‘烈女祠’!”王瘸子果然兴致高涨,声音也拔高几分。
“东城赵寡妇,西街钱家的,还有前儿才送去祠堂……嗝……‘以死殉节’那最年轻的刘家媳妇儿……啧啧,那石头排坊座子下的‘守贞锁’,全他妈老子手里出去的硬家伙!”他越说越得意,声音全是对自己技术的炫耀。
陈青禾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冷意,“锁?”
“当然得锁!”王瘸子拍着胸脯,唾沫横飞。
“活着就给套上!那‘铁石纲常’!懂不懂?祖宗的规矩!”他眯起醉眼,凑近些,浓烈的酒气熏得陈青禾微微后仰,他压低嗓门,像是分享什么惊天秘密。
“这东西……嘿,精巧着呢!你以为是普通门环铁锁?死心眼的笨锁?门道深了去!”
他用捏着旧铁尺的那只手,笨拙地在石案台面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长方形,又在中间部位重重一点,唾沫星子喷溅:“瞅这儿……锁舌是活扣!底下得留槽儿!锁眼窄!可里面……”
他脸上堆起神秘又混杂着猥琐的得意,手指头在空中怪异地拧了一圈,“里面舌头尖是弯的……是个倒钩月牙儿!懂么?进去了……就别想自己掏弄开!就是神仙……嗝……神仙也得求着咱手里这金刚钻钥匙!”
“钥匙?族老的那些老爷们也管这个?”陈青禾的声音放得更轻,尾音飘忽,像是随口问起。
“族老老爷?呸!”
王瘸子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那帮老棺材瓤子,抠得要死!钥匙?死贵!谁给他们白打?咱这是……是‘租赁’!懂不懂?”
他醉红的眼睛放射出精明的光芒,“一套锁,带三把钥匙!一把主家大族老爷收着镇祠堂,另两把……搁在咱铺子里!”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身子,凑得更近,腐臭酒气几乎扑到陈青禾脸上,“那些……那些还喘气儿,挂上个‘贞妇’牌号的……总得……隔三差五……开个‘门’给族老的那些老爷们‘清点查验贞节’吧?嘿嘿嘿……”
王瘸子发出一串令人作呕的低笑,牙缝里塞着酱色肉丝:“我铺子里那把钥匙,就是留给他们‘借’去开锁‘查验’使的!借一次……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粗壮却短了一截手指的巴掌,张开五指晃了晃:“五钱银子!明码实价,童叟无欺!钥匙是铜铸包铁的芯儿,沉!结实!经得起使!专给……嗝……专给老爷们去开那弯月倒钩门,手一抖都不碍事!保准开的爽利!”
他又灌了一口酒,眼睛混沌地扫过石案上那些图纸一角压着的牛皮,仿佛在回味那三把钥匙带来的稳定流水。
他突然想起什么,用力拍了一下脑门,咧嘴对着陈青禾笑:“陈寡妇……你们棺材铺有那结实不蛀虫的硬木没?打个装钥匙和账簿的盒子……要好木头!防虫!可别……”
话未说完,酒劲彻底涌了上来,他身体一晃,捏着那把旧刨刀的铁卡尺,“哐当”一声砸在石案上,自己烂泥一样往藤椅里滑坐下去,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呼噜声,竟瞬间睡死过去。
铺子里只有那徒弟磨石的沙沙声还在单调地响。
陈青禾站在昏暗里,面无表情地从石案上收回那把旧刨刀,目光冰冷的扫过王瘸子那只还搭在石案边沿的粗黑大手,最后停驻在台面上他刚刚画过的,那个代表弯月锁舌倒钩的丑陋印子上。
那张牛皮纸角下压着的大半截图形,就是锁眼的外部结构尺寸精确标注图,上面清晰标着孔洞形状、内径尺寸、还有贯穿铁芯的沟槽走向。
她将上面的尺寸、形状都全部精准无误的记在脑中。
随后,她不再看那醉死的石匠,也不再瞧那叠图纸,转身,沉默地走出石匠铺,门外冰冷的风卷着细碎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竟带出一丝尖锐的清醒。
袖子里,那把旧刨刀的金属卡尺棱角硌着小臂。
王瘸子那熏人欲呕的酒气、得意吹嘘的“弯月倒钩”、比划着的“开锁五钱”……还有图纸角落那尺寸数字,所有细节都搅在她胃里翻涌。
巷子口那烧饼摊刚出炉的芝麻肉饼,随风一股脑钻进口鼻。
陈青禾猛地站定,喉头一阵紧缩,扶着旁边冷硬的土墙,对着墙角枯草丛,剧烈地干呕起来。
眼前晃过草席下僵硬的手,祠堂麻布掀开后脖颈错乱的青紫,袖中冻硬的残破肉包,现在又是冰冷的铁弯月,倒钩的舌,五钱银子开一次锁,查验活人的贞节。
吐无可吐,只剩下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她直起身,用袖口狠狠抹了一把嘴,袖口的粗布刮得唇角生疼,那张锁眼图顽固地盘踞在脑子里。
要怎样才能让这条毒蛇变成一条不咬人的蛇?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冒出来头。
她抬起眼,目光望着巷子口飘摇的雪,遥遥盯向县城中心的某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