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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试落榜（第1页）

贡院之内，试卷批阅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烛火通明，弥漫着严肃而压抑的气氛。主考官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正与几位同考官商议着最终的名次排列。关于那位近来声名鹊起、尤其在诗会上大放异彩的考生云瑶，几位考官意见颇为一致，其经义文章扎实，策论更是观点新颖、切中时弊，文采斐然，实属上佳，取中甚至名列前茅应是毫无悬念。

然而，就在定榜前夜，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呢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主考官临时下榻的官邸后门。来自太傅许清漪的心腹带来了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口信：“太傅大人叮嘱，此次参考考生云瑶，无论答卷如何，断不可使其名登黄榜。”

主考官闻言，脸色骤变，额角瞬间沁出细密冷汗。太傅位高权重，更是天下文官清流领袖，其意不言自明，且绝非她一个地方乡试主考可以违逆。他心中为云瑶惋惜一叹，那确是一篇难得的好文章，可惜了……但仕途险恶，孰轻孰重，她岂能不懂？最终，那份本应高居榜上的答卷，被无声无息地挪到了落卷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放榜前的这些时日，云瑶过得可谓是春风得意。自认考场发挥极佳，加上许梦君等一众赏识她才华的世家女子的推崇，她几乎每日都穿梭于各种宴饮诗会之间。

酒楼雅座，曲水流觞，处处可见她与人谈笑风生、吟诗作对的身影。赞誉之声环绕耳际，美酒佳肴唾手可得，她似乎已经触摸到了功成名就的边缘，提前沉浸在一片虚幻的繁华景象之中。

楚清墨虽心中隐隐觉得她有些过于张扬，但想着她多年苦读终见曙光，又思及她若中举对自家冤案的好处，便也只是默默打理好家中一切，将担忧埋在心底，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模样，眼中充满希冀。

放榜之日终于到来。贡院外墙之下，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喧闹声、祈祷声、兴奋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云瑶一身簇新青衫，站在人群前列，自信满满。楚清墨则紧紧跟在她身后，手心全是汗，比云瑶还要紧张百倍。

巨大的黄榜缓缓张贴出来，一个个墨迹淋漓的名字映入众人眼帘。

“中了！我中了！”狂喜的呼喊瞬间炸开。

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捶胸顿足，人生百态，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云瑶目光灼灼，从榜尾第一个名字开始，飞速向上扫去。前十名没有，前五十名没有，前一百名……依旧没有！她的心跳开始失序，呼吸变得急促，脸上的自信笑容一点点僵硬、凝固。她不相信，又从头至尾，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搜寻，生怕看漏。

一遍，两遍，三遍……

没有。

始终没有“云瑶”二字。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刺骨的寒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周遭所有的喧闹欢呼都变成了尖锐的噪音，刺得她耳膜生疼。她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黄榜，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离她远去。

“怎么可能……怎么会……”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迷茫。那篇她自觉超常发挥的策论，那些考官欣赏的目光，许梦君的称赞……难道都是假的吗？

楚清墨同样看到了结果。最初的惊愕过后，一股巨大的失望和尖锐的痛楚狠狠攫住了他的心。他看着她煞白的脸，心中没有半分安慰的念头，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怒。

他想起自己多少个日夜不眠不休地绣花换钱，想起她宴饮时自己在灯下核对考具的认真，想起她承诺中举后为自家平反时自己那满怀的希望……所有的辛苦付出，所有小心翼翼的期盼，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变得毫无价值。

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间简陋的出租屋，屋内还残留着昨日备下的、准备庆祝的小酒和几样难得买的精细点心，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

云瑶一头栽倒在床榻上，用被子蒙住头，只想隔绝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失败的苦涩、周遭可能存在的嘲笑、前途的渺茫……种种情绪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让她只想就此沉沦，不愿面对。

楚清墨跟了进来，看着床上那一动不动的身影，再环顾这间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寒舍，想到那遥不可及的平反之路，心痛和焦虑最终压倒了一切。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尖锐：“你就打算一直这样躺下去吗？！”

云瑶一动不动。

楚清墨的怒火被这无声的抵抗点燃了：“一次落榜而已！天下落榜的学子多了去了！谁不是爬起来再考？你这副样子对得起谁？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吗？对得起我……”他顿了一下，终究还是将最真实也最伤人的念头吼了出来，“对得起我日夜辛劳指望你为我楚家洗刷冤屈吗？！”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了云瑶最敏感脆弱的神经过。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双眼赤红，里面盛满了失败的痛苦和被最亲近之人“利用”的受伤感，积压的烦闷瞬间爆发，口不择言地厉声质问：“冤屈！冤屈！你心里是不是就只有你楚家的冤屈？！我落榜了！我失败了！你看不到吗？！在你眼里，我云瑶是不是就只是你报仇雪恨的一个工具？！是不是我若永远中不了举，你就觉得在我身边所有的付出都不值了？！”

话一出口，云瑶就后悔了，她知道这话有多重。但在极端的情绪下，她只是死死盯着楚清墨，像一只受伤的困兽。

楚清墨被她这番话彻底刺伤了。原来自己所有的陪伴、所有的付出，在她此刻看来，竟都带着功利的色彩，都是为了那个冤案！巨大的委屈和心痛淹没了他，那点可怜的骄傲和长久以来压抑的恐惧让他失去了理智。他脸色惨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是尖声地、违心地喊了回去：“是！你说得对！我就是为了我家的冤案！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跟着你这么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我为你做牛做马，不就是指望你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能替我说话吗？！现在你连个举人都中不了，我还能指望什么？！”

话音落下，屋内死一般的寂静。两人都被这失控的、互相伤害的话语震住了。云瑶眼中的血色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败和难以置信。楚清墨则别开脸，泪水无声地滑落，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下一秒，云瑶猛地起身，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家门。

她毫无目的地狂奔，最终一头扎进了最近的一家酒楼，径直叫了最烈的酒，一碗接一碗地往嘴里灌，试图用酒精麻痹那锥心的疼痛和铺天盖地的失败感。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中的苦闷。她伏在桌上，意识渐渐模糊，嘴里含糊地念着“为什么？”、“不是这样的……”

恰在此时，许梦君与几位朋友也来此酒楼小聚，一眼便看到了角落里那个失魂落魄、醉态明显的熟悉身影。她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吩咐身边随从：“快去府里，告诉梦安少爷，就说云小姐落榜了，此刻在瑞安酒楼喝得大醉，心情极差，让他……自己看着办。”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辆装饰雅致的马车便疾驰而至。许梦安匆匆下车，他甚至来不及仔细整理微乱的衣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焦急。他快步走进酒楼，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趴在桌上的落寞身影。

他挥退了想要上前的小二，轻轻走到云瑶身边，柔声唤道：“云小姐？云小姐？”

云瑶醉眼朦胧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一张精致绝伦、写满关切的脸庞，与家中那张泪痕交错、出口伤人的面容截然不同。

许梦安拿出绣着冷梅的丝帕，轻轻为她拭去嘴角的酒渍，动作温柔至极，声音更是低沉悦耳，充满了抚慰的力量：“云小姐，何必如此作践自己？一次乡试失利算得了什么？明珠蒙尘，终有时日大放光华。你的才华，梦安深知，家母亦时常称赞，绝非一场考试可以定论。若是因此消沉，才是真正的不值啊……”

他的声音如同最温柔的水流，缓缓包裹住云瑶那颗冰冷刺痛的心。在这最脆弱无助的时刻，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仙子般的宽慰和理解，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几乎溺毙在失败和情感创伤中的云瑶，不由自主地想要抓住。她怔怔地看着许梦安，酒精麻痹的大脑无法思考太多，只觉得眼前之人，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善解人意。

云瑶怔愣过后，轻轻推开许梦安的手行了一礼，“许公子，感谢你的宽慰，但女男授受不亲，天色已晚请速速回家吧。”

许梦安颔首，转身离去，云瑶定定的看着他步步生莲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