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平日对我多有照拂。虽然不似你那般……自在,但也没有多少欺负委屈。”宁师道说。见余照火一直盯着他看,又浅浅笑了:“而且,周礼是师父故人之后。师父那次下山,本就是去寻他的,这样论起来……似乎我才是那个‘便宜师兄’?”
“啊?”余照火不解:“还能这样算?”
“当然。”宁师道应的很认真:“当时门派中人都认为师父不会开门收徒,若非当年受人之托下山寻人,恐怕也不会有我和他的机缘——直到仙逝之时,也只有我和周礼两个弟子。”
“……”余照火左思右想,顺着他说了:“也是这个道理。不过我应该是对那位周礼有偏见,即使你这样说,我还是觉得故人之后如何?便宜师兄又如何?他还不是没学到半点好的,收的徒弟也很离谱。”
宁师道哑然,这回是真的被逗笑了:“照火,你分明还没见过他呢。”
“哦。我就是这样的。”余照火不以为意:“毕竟还是个初入江湖的愣头青,宁道长多担待下。”
他言语间故意在挑弄笑声,宁师道忍得辛苦,闷闷地咳了几声。
“算了算了,不闹你了。”余照火怕他真的呛了嗓子,急忙把人扶起来,语气神态里有些懊悔:“我没事闲的,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宁师道又断断续续地咳上一阵才平复:“……没关系。”
“我先把窗子关上。”
“开着吧。”
余照火堪堪迈出一步,撤了回来,站在床边看着他:“那我去点个泥炉来。”
“就开一会儿。”宁师道又出言拦住他,一截青白的手腕从被子下伸出来,轻轻拍着褥面:“坐吧。”
“……”余照火没有执意反着他,弯下腰将那处被边重新理好:“一直只有你和周礼两个徒弟,那师门中只有你们两个同龄的孩子一起玩么?”
“同龄的孩子其实不少。”宁师道缓缓说:“师父虽不收徒,但山门总要招收弟子的,周礼常去太极广场和他们一道玩耍练剑,我去的少些。孩童玩闹常常不知轻重,去过几次,回来时身上的伤口不易愈合,被师父发现,他便不许我常去。”
“拜师时不知道么?”
“不知。”宁师道回答:“那时候父母特意没有告诉师父这件事,我年纪尚小,也不晓得这算与常人不同。”
“所以你那时和他们一同习武练剑的吗?”
宁师道看向窗外的飘雪:“师父后来单独教导我。起先也有让周礼一起,但我的课程大概是过于沉静无聊了,寻常弟子的剑课,到我身上也变的感觉冗长,又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肆意拼剑玩闹,周礼只跟了几日,就和师父告假,要去广场那边跟着其他弟子一起……于是论剑峰上,常常只有我和师父。
师父的剑……很漂亮。他常常在我存心偷懒、不愿练习的时候独自舞给我看,我常自觉未学到其中半分剑气形意,但他总是说,我不必追求和他一般,只做自己就好。”
“很有道理诶。”余照火说道:“我看现在的宁道长就特别好——诶,那你是何时下山的?听方才的样子,感觉你和前辈在峰顶待一辈子也是有可能,怎么想到下山?前辈既然知道你的身体,也同意的么?”
原本只当是寻常闲聊时一问,不想宁师道竟像很难回答一般,停顿数息才又开口:“……是周礼先下山。”
余照火眼中笑意消失的飞快:“你是来抓他的?”
“也不全是。”
宁师道抬眸正巧与他对视一眼,却又莫名扛不住他眼中灼灼,只好匆匆移开:“当年师父久居峰顶、不问外事,我与之同住,亦少去人多之处,等我们得知他在外行事,已经是他开始偏行歧路之时。我那时想师父一生光风霁月,虽然独居多年,但江湖上应亦有遗说流传。盛名在外,岂能就这样被他毁了——第二日我便自请下山,和师父说想劝诫周礼,好让他回山接受管教。
没想到师父一眼看穿了我。他说我不纯粹是为了周礼,只是想给他正名,而他离开人前日久,已全然不在乎这些。若我只是为此浮名,大可不必下山,陪他在这论剑峰上终老更好。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那天只得听话退回去,可回去闷头练剑数日,却越发觉得难以忍耐。周礼虽然与我少有同场练习的时候,但毕竟是我同门师弟,他日若旁人追根溯源,他也的确是我师父厉清竹的弟子,如今他独身在外惹是生非,就算师父已归隐山门不问世事、就算纯阳宫中亦有人行侠江湖、与他两立,难道那些受他戕害之人,我就可以完全置之不理吗?
他是我的师弟、是我师父的弟子,我眼见他行恶事,怎么竟可以安然山上?我又去找了师父,但这次还未开口,师父便已说可以放我下山。”
说得多了,他停下歇了歇。余照火回忆起自己出谷前,师父程云也是类似的反应,不觉失笑:“他们这些师父前辈,看我们总是一眼就看穿。”
窗外薄雪不停地落。宁师道接着说:“那时我心想,帮扶过受害之人、再擒住周礼,就回去再叩山门,但师父……那天他让我行了三拜大礼。”
余照火:“……”
“师父年轻时经过什么事,受过重伤,在那之后就鲜少出门。我在山涧中遇到他、和他带我去花谷寻神医,已经是全部。他身体不好,我身有奇病,一刀一剑没有得到及时诊治都可能鲜血流尽命丧黄泉。我知道他是想让我也明白,命数无常、人世凶险,我这一趟,兴许再难回头,永不相见……幸而门中长辈传信于我,我当时恰好在南屏武王城,及时收到了信,得以赶回去送他最后一程。”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话,听起来愈发气息不足:“时至今日,侠义之外我仍存私心,想让旁人知道我也是师父的弟子。厉清竹没有做坐视不管,只是身无余力。”
“……你做到了呀。”余照火忽然说道:“你看看外面知道你师承的人有多少。现在恶人想要害你都得排着队来。”他看着宁师道银灰色的眼睛,扬眉:“——宁道长,你可厉害得很。否则,亦不会有你我相逢的机缘。”
“……”
宁师道似乎被这眉目间的瞬息光耀所感染,眼前风雪顿扫而空,一时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
而余照火夸起人来,总没个头:“江湖我虽是初来,但我自小跟在师父身边,天下间林林总总,也看过不少。宁道长已是我所见中,心性武功、样貌声名皆列首位之人,年纪轻轻,前路坦荡,为何总是要心上压着这么多事呢?厉前辈后来准许你下山,一定也是看出你不再只是为了他的身外浮名。他既如此教导,你又何必将那些放在心上?
况且道长为人善良温和、心有侠义,旁人心生向往,自然会去了解你的师承如何、何人教导,这些是就算你不想叫人知道,他们也会去查的事——这也算不上私心。”
他一口气将内心向往借由此机倒个干净,言罢余兴未歇,还不算完:“宁师道,我是为你而来。今后你心下另有其他计较,也可像今日一样说与我听,不必压在心里。你愿意同我说,我非常、非常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