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骎在一旁临时搭起的工作棚下,利落地卸下那三筐黑莓,又很自然地伸手,接过池烨指间被遗忘的重物,将它们轻放在铺着粗布的木台上,然后用压得极低的、近乎气声的彝语向负责人简短说明来意。
一位妇人抬起头,看向周予骎,认出了他,点了点头,也用同样低的声音说了句感谢。
松脂点燃古老文明的召唤,触动心灵深处。
池烨的目光仍被那片流动的明黄所牵引。它们在天光下整齐地开合、旋转、移动,构筑出一种强烈到令人心悸的视觉符号,纯粹,肃穆,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感。
“…太阳的眼泪,”他望着那景象,喃喃重复着周予骎的话,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词,“…文明的脊背。”
这绝非一场排演给外来者观赏的表演。没有喧闹的伴奏,没有刻意的笑容,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以及动作本身所蕴含的、历经岁月打磨后的沉重分量。
每一位执伞的女郎,眉眼间都沉淀着一种与脚下土地无二的神色。沉静,忍耐,却蕴含着无穷的韧性。
这更像是一种内在精神的外化,是仪式开启前,人与物共同进入的一种虔敬而专注的心流状态。
那反复进行的、看似简单的动作里,仿佛压缩了一部无字的史诗,关乎生存,关乎信仰,关乎一个民族如何在这片山峦间世代延续,将记忆与尊严编织进每一道纹路、每一次无声的旋转之中。
风过无声,唯有明黄色的伞面缓缓旋转,承接日光,也承接着无数逝去的时光与未曾言明的祈愿。
蓦地,身边响起一声清脆的叫唤穿透市集,“朝阳老师!周老板!你们也在这里呀!”
池烨闻声转头,看见一个身着繁复绚丽的彝族刺绣衣裙的姑娘正朝他们用力挥手。那衣裳色彩浓烈,银饰满头,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一时让池烨觉得有些陌生,差点没认出来。
竟是小栗子。而她身边的小齐竟也披着一身查尔瓦,一副融入彝寨的模样。
“你们怎么也在这儿?”池烨有些讶异。
“是阿都尔吉带我们来的!”小栗子笑嘻嘻地侧身,指了指旁边一位穿着隆重传统服饰、皮肤黝黑、笑容腼腆的彝族青年。
池烨认出来,正是上次在草场邀请过他们的那位年轻牧民。
“你们好!”阿都尔吉用不太熟练的汉语打招呼,笑容却十分真诚。
池烨也笑着回应了,随即带点玩笑地看向小栗子:“自己偷偷跑出来玩,也不叫上我?”
“老师!冤枉啊!”小栗子立刻做出委屈的表情,声音拔高,“我和小齐早上明明去敲过你门的!是你自己说没心情,不想出门的呀!”
小齐在一旁点头。
池烨一怔,这才模糊记起似乎确有其事。当时他心绪纷乱,根本没细问缘由。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身旁的周予骎,心里嘀咕:怎么不早说是要跟他一起来看火把节彩排……
他将视线转回阿都尔吉身上,注意到他今日的装扮比初见时更为精美隆重,刺绣纹样繁复,银饰也更加闪亮夺目,不禁由衷赞道:“你今天这身打扮格外隆重,是有表演节目吗?”
“一会儿有赛马,”阿都尔吉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大家都在看着,想穿得好看一点。”
“何止是好看,”池烨笑着打量他,目光真诚,言语热烈,“这一身银饰和刺绣,和你特别相称,很有气势,一会儿赛马场上肯定最抢眼。”
他话音未落,身侧正准备点烟的周予骎僵了一下。
他原本随意搭在池烨肩上的手滑落下来,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在冒烟的松脂堆。另一只空着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那只黑金色的打火机,金属外壳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他没有看池烨,也没有看阿都尔吉。周遭热闹的人声和银饰碰撞的清脆响声,似乎瞬间都与他隔开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小栗子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整个氛围的奇怪,立刻补上了一句,“周老板,你这一身格外有气场,等一儿该不会也要上场吧?”
池烨闻言,也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周予骎。只见他站在缭绕的松香烟气里,很轻地点了下头。
“这就是你之前提过的…表演?”池烨微微挑眉。
“还不止呢!”阿都尔吉用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接着说,“周老板还有火壶表演,寨子里的人这里都很期待呢。”
池烨的目光在阿都尔吉和周予骎之间转了一个来回。这两人何时变得这般熟稔?
阿都尔吉像是感受到了池烨眼中无声的疑问,憨厚地笑了笑,解释道:“上次你们走了以后,他带了好些人来我们草场考察。后来还教我们怎么用手机直播,卖地里种的小洋芋。本来也没多少,没想到,真能卖出去不少。”
池烨倏地转头,看向周予骎。原来他这些时日不见踪影,是去做了这些事。
“自己偷偷去,怎么不叫上我?”
“我可是去干活的,要挖洋芋。”周予骎明显的挑衅,“你会用锄头吗?”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