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反复咀嚼痛苦,咀嚼一辈子都不算长。但不要叫人知晓。”我的第二个师父奉吉敏,曾这样教导我在深宫中生活。
那时,我还没有接受自己的厄运。一面满怀屈辱、轻蔑、恨意,想报复回去,一面又沉浸于浩瀚无际、深不见底的虚无中,感到彻底的荒谬和无聊,想死。
奉吉敏却用尽一切办法想让我活。这是他的任务,也是他的真心和慈悲。
他最终让我活过了庆元五年的冬天。当我肯走出门看看春景时,他对我说了这句话。
或许是挣扎得累了,或许是还没有那么想死,我决定活下去。而为了活,我将这话听进去了。
我答应接受内务枢的教习。奉吉敏要替我登名造册,问我是否想改名换姓重新开始,我猜这是赫连瞻定给的恩典。
我说不,我叫商虹羽,江陵府都安郡清涧山人氏。永远如是。
此刻,让我稍回到庆元五年九月初七。
与拂云师父别过进入宫门后,我随定国将军府那位管事穿过一段很长的甬道,到达一方小院。院内出来一名内侍官,管事与其低语一番,后者打量着我。待管事语罢,他便朝我招手,让我进院。
“你带了行李?”他问道,声音婉转阴柔。
我虽在故事中听说过后宫宦官声音形貌有别于普通男子,但还是第一次听见男人发出这样的声音,颇感新鲜,不由得趁回答的间隙抬眼看了看他的喉部,却被逮个正着。
他讥诮一笑:“行李有什么,打开看看。”
我依言打开行囊。
“有兵器?见贵人可不能带兵器。你的行李先存在此处吧,我着人通报一声,得允之后方可进入后宫。”
我财物寥寥,除了那把剑,别的东西也不要紧,便又收好交给他。他拿走我的行李,让我在院中等候,自己与将军府管事进屋去了。少顷,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黄门送出来一杯茶水。
我不禁问:“这位小内官,请问我要等多久?”
小黄门瞥我一眼,欲言又止,目光中有些怜悯。但终究没有言语,默然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怎样的怜悯。
许多年以后,有一回我为赫连境操持宴会,调用的人手中有他。他再逢我,生怕我记仇,一整日战战兢兢,将差事办得一塌糊涂。反倒使我对他心生怜悯。他那样胆小易受怕,如何能在宫廷中久存?因而寻了个由头,将他塞到太子妃院中,让绾擎罩着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此刻我对即将降临的人生剧变还浑然不觉,毫无防备之心,将他送来的茶水喝下。不多时,就昏迷过去。
这一昏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一辈子那么久。重新获得知觉时,只觉得整个人钝钝的,所有感受都模模糊糊,像悬浮在身体半寸之上。抑或是,我的灵魂离体半寸,所以不能及时感知到身体的疼痛。
那是夜晚,我所在的屋子很黑,无法判断环境。隐约中,听到交谈声。
一人问:“他醒了吗?”
另一人回答:“还没有。”
有脚步声移动靠近,少顷,又停了。先前问话的声音又说:“罢了,你照料好吧。这些日子,你看好他。若能教好,便教。实在不行……”
说话声转为叹息,听起来十分无奈,又透着几分无情。我识得这种态度。当一个人同时想要两样东西而只能择其一时,对放弃的那样,就会这样叹息。
“实在不行,便依天命吧。”最后,那声音说。
“是。”
脚步又远去了。
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这两个声音谈论的人是我。片刻后,一声开门为我带来一片亮光。有人秉烛向我走来,先在床头点燃了灯,再来看我。
“你醒了。”这人说,面带淡笑。他容貌长得十分和善,眉眼有几分俊秀。也是宦官,声音却不似我之前见到的那位那样柔婉。
“你是谁?”我问,试图坐起身。
就在这时,一阵令人齿寒的剧痛穿透原先那钝钝的麻木,撕开一切模糊的感受,贯彻全身。我凭本能去捂疼痛的来源,手中触感立时令我汗毛直竖,眼前似乎一瞬间闪过一片黑,我差点以为灯火又灭了。待反应过来,非但头皮发麻,还阵阵冷汗,心跳又重又快。既知道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