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迩往后退了一步,抓住赵俞琛的手松开了,落下了。
大串的眼泪无声涌出,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扇扇门谨慎地关上,寂静中声控灯灭。沉默中两双眼睛对视,最后,是赵俞琛缓慢地移开了。
夏迩被冲进来的夏父拉走,他就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残余的一份仅留在眼球上,不甘而惶惑地盯着赵俞琛,从侧脸、到背影,直到他被父亲拉出了这间房、这栋楼,他死死地盯着赵俞琛的方向。
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离开赵俞琛了。
赵俞琛缓慢地舒了一口气,走进了房门。坐在床檐,他大脑一片空白。
现在他应该等待什么,他说不清,但有些事情一定会到,只是时间问题。另外,他极力不去想刚刚夏迩的眼神,虽然那泫然的泪眼在他心中久留不去,让他像触电般地有股刺痛感。他承认,很难受,很痛,喉咙发紧,甚至在此时鼻头泛起了酸涩。他有点想流泪,却固执地不肯流泪。
他朝后躺,合身舒展在床上,他修长的四肢呈大字型摆着,这个动作配上松软的床垫,让他有种下坠的感觉。他可以把自己交托于想象,想象自己正在湖中往下沉,沉到无人之处,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很不幸,这片湖有另一个人的味道,这个味道让他罕见地红了眼眶,尽管紧闭双眼,那颤抖的、湿润的睫毛,依旧出卖了他痛苦的心绪。
他猛吸几口气,捂住心脏坐了起来,就在这时,鲜少响起的手机震动个不停。
赵俞琛接电话,对面传来房东的声音。
“不是要赶你走,你说说,你这个事儿怎么好办,人家租户怎么能放心,还要,那对面住的邻居也知道啦,要告诉物业和居委会去,本来群租就不大合规……”
“最好今晚就搬走吧,说你在这他们不敢睡……”
“押金会退给你的,你今晚走就退,不然免谈,你是隐瞒我在先,谁会租房给一个杀人犯,真晦气……”
赵俞琛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上海的二房东很多都是福建人,他们有自己的团体,要你搬走,你最好乖乖听话。倒不是怕他,也不是舍不得那几百块钱的押金,赵俞琛想,如果邻居们还要因为自己而不敢睡觉,虽然匪夷所思,但他到底不愿意背上这样沉重的包袱。
“好,”赵俞琛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的,“我今晚就走。”
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赵俞琛终于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了。
——驱逐。
他想到了斯宾诺莎,想到了洛克·霍华德。
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没有片刻犹疑,他开始着手收拾东西。他的行李不多,从监狱里出来时他孑然一人,就像个新生的婴儿,所有的物什都是后来租了这个房子后才置办的。那几年他拒绝和昔日的朋友见面,也不再跟视他为污点的家人联系,他独行于世,觉得一切都还不错。尤其是他找到了一栋刚动工的建筑,这两年,他几乎视这座建筑为自己的孩子、朋友、作品……在钢筋混凝土中,他慢慢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于是就让人这样贸然进入到他的生活了。
这是个严重的失误,他唯一庆幸的是,他没有碰那个孩子。至少夏迩身上不会有污点。他想。
思绪漫游够了,赵俞琛便用迅捷的行动压制所有的想法,他站在门口,托着下巴,专注于眼前的房间。衣服没几件,两个蛇皮口袋就足够,床单和被褥可以用绳子绑扎起来,背在后背,还有几双鞋子,用鞋带一系,挂在身上……还有电脑、蓝牙音箱、电饭煲……他仔细思索了一阵,跑两趟就足够了。
应该在外面预定一家旅馆过渡一下,他拿起了手机,选了一家附近最便宜的旅馆,五十块钱,他能想象墙上的霉味。
只是收拾东西可没那么简单,譬如说,当他把自己衬衫从那件薄薄的蕾丝衬衫剥下来的时候,他的嗓子眼发紧,想起了夏迩跟他提过的一部电影,当他看到那本被翻得翘了边的单词本放在床头柜时,他想起夏迩在床上滚来滚去背单词的模样,当他为了过路不得不收起那副白色桌椅时,一滴凝固在桌边的没擦干净的油滴,像滚烫的岩浆般烫伤了他的眼睛。
他站直身体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继续收拾整理,还需要蛇皮纸袋,他预备出门,到楼下超市里买两个袋子。
拿起钥匙,他很快下了楼。
这是晚上九点,气温有点低,他没穿外套,没来得及洗干净的身体上有股水泥的味道。他抓起领口闻了闻,多亏了冷天气,他还没发臭,不然一身汗位脏兮兮地去超市,又得挨白眼。
找了两个蛇皮袋,很贵,一个要二十块钱,买了两个,他拎着回家。这时下起小雨来了,雨丝在他的头发上结了一层,就像湿润的蛛网。他往回走,饿得胃开始痉挛,但遵循今晚就必须搬走的约定,他没时间绕到另外街区上吃上一碗馄饨。
尽力不去想,也不去思考,就在他机械性地收拾行李时,夏迩从一辆公交车上醒了过来。
他并没有睡着,也不可能睡着,只是脑子一团乱麻。公交车颠簸在道路上,走走停停,行道树枯干的枝桠掠过车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坐在身边的父亲嘴里不住地咒骂,手就伸进了他的荷包里要掏手机转钱……
这一切就跟梦一样。
可是突然,公交车停了,开门,上来几个刚下工的农民工。
夏迩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水泥味道。
那股建立起城市、这几个月一直滋养着他、爱护着他的味道。
如梦初醒般,他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怎么能离开他!”他喊了出来,跟舞台剧台词一样。